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芭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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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芭蕾

  1。

  刘。

  思。

  缈。

  门厅里站着三个人,地上却只有一道影子。

  刘,中国首席刑事鉴识专家,在犯罪现场勘察时,举手投足犹如几何绘图般精美,在警界享有盛誉的“犯罪现场的芭蕾舞者”!

  思,质疑者,所有的犯罪现场都应该出现这样一个质疑者,她负责质疑一切:指纹的真假,血迹的形态,尸体的位置,结论的对错…甚至,质疑自己的存在。

  至于缈,她是湖畔楼案件的唯一幸存者,也是这场导致六人死亡的重大刑事案件的犯罪嫌疑人。表面上看容貌绝美、气质高贵,其实,只是一个苦苦追寻自己的爱人而身心都伤痕累累的普通女孩。

  “好吧,我们来分一下工。”刘是这三个人中的主导者,她看了一下墙上的挂钟,冷冷地说,“快到下午五点了,我要争取在天黑之前完成对犯罪现场的勘察。思,你必须跟着我。缈,你有一件更重要的工作去做,那就是回到二楼住过的房间去,回忆出事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是怎么浑身是血地跑到国道上去的。”

  “我…我有点害怕,我不敢去。”缈垂下长长的、颤抖不已的睫

  思柳眉微蹙,“要不,我陪缈去吧?”

  “不!”刘断然拒绝。

  她搂住了缈的肩膀,感觉到那肩膀一片冰凉,犹在微微颤抖。

  地上唯一一道影子,映出的是自己轻轻弯起双臂抱住了自己。

  “缈,每一个人的伤口,最终都要靠自己愈合,尤其是女人。”刘说,“现在,你必须独自面对一切。”

  缈轻轻地点了点头,无声无息地向楼上走去。

  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刘对思说:“走吧,我们去KTV包间,我来拎现场勘察箱,你负责拿资料夹。”

  两个人顺着楼道向东走去,在KTV包间关闭的木门前停住了脚步,不约而同地做了一个长长的深呼吸。

  里面,未知的血腥,太多。

  刘伸出手,手上戴着白色橡胶手套。指尖在那扇略显沉重的木门上使劲一,门开了。

  莽莽云团几乎到了屋檐,放出铁青色的光芒,从窗户投进包间,在地板上铺出几块尸布一样的光斑。除了六具尸体和一、二级物证凶器、与案情有重大关联的物证早已被移走以外,沙发、玻璃茶几什么的还是维持着原状。地上用白色粉笔勾勒出一块块人形,圈示着尸体的位置和状态,还摆着许多写有编号的黄楔形卡,那是用来标示物证的位置的——警方撤离得匆忙,就没有彻底清理干净。

  基本上可以看成一座没有剩下一粒米的粮库。

  思走了进去。

  刘却回过头来,看着那一段刚刚走过的楼道和两侧的墙壁。

  “怎么了?”思问。

  “不够规范。”刘说,“重大案件的犯罪现场,应当采用多层次的勘察。湖畔楼案件的第一层次应该是这座楼方圆半公里的范围以内,第二层次是楼的所有内部空间,KTV包间是最中心层次。你看,包间里对物证的标示还算规范,而包间外面几乎没有竖立一张黄楔形卡,这说明警方的犯罪现场勘察只针对中心层次,对其他两个层次基本没有涉及。当然,刑事侦查的逻辑是:最初的工作重点应当集中在中心,而不是外围——这是因为中心层次最有可能发现相关物证和形态证据,但这不等于其他层次就可以置之不理。”

  说完,刘把现场勘察箱放在门口,打开,长方形的皮箱里垫有一层厚厚的泡沫塑料,嵌着替换光源扫描器(ALS)、气雾试剂(鲁米诺)、铝制粉末以及其他用于提取微量证据的金属罐子,背板上挂着一排笔似的袋子,里面着的是样本容器、永固油墨记号笔、指纹刷、螺丝刀等等。她从中拿出放大镜和镊子,“我要开始进行现场搜索了。”

  “哪种模式?”思问。

  常用的犯罪现场搜索模式有六种:直线搜索法(捋带子)、网格搜索法(走格子)、区域搜索法、圆周/辐搜索法、螺旋搜索法和关联搜索法。其中,捋带子一般是针对室外犯罪现场,区域搜索法往往需要多名勘察人员共同进行,圆周法和螺旋法的搜索速度比较快,只是容易遗漏物证,但时间已经不早了,要想在天黑之前完成工作,总不能再拿着放大镜趴在地板上走格子吧?

  但是,刘斩钉截铁地说:“走格子。”

  网格搜索法是指现场勘察人员从墙壁一端开始,沿直线向另一端搜索,搜索宽度不超过五十厘米,到达另一端后掉头,沿着第一次搜索的平行线再次向另一端搜索,这样搜索完一个朝向的平面之后(如东西平面),在搜索的终结点开始进行另一个朝向(南北平面)的同等模式搜索。

  这种方法耗时最长,但是最彻底、最系统。在美国留学时,刘思缈曾经专门前往位于纽约中央公园西面的一栋公寓,向居住在那里的林肯·莱姆求教。这位当今世界上最伟大的刑事鉴识专家曾经担任纽约市警察局刑事资源组组长,在一次现场勘察中被一倒塌的横梁砸成了全身瘫痪。当她坐在维多利亚风格的一楼客厅里,问及在犯罪现场哪种搜索方式最有效时,林肯毫不犹豫地说:“当然是走格子!”他看了看自己由于第四脊椎受伤而无法动弹的下肢,眼神中出无限的痛恨——

  “要知道,像只猫一样弓着脊背,在地板上一寸一寸地前进,终于发现一件被忽视的物证:血迹、指纹、头发,或者干脆是一丝异样的空气,那种感觉比他妈的喝一大口苏格兰威士忌还要呢!”

  勘察是从门后开始的,这里是室内犯罪现场勘察中的六大死角之一。刘清楚地记得,一年前,自己曾经在某个谋杀现场的门轴隙间提取到一滴血迹,从而锁定了那个嫌疑人。不过现在不需要这么费劲,门板背面的下半部分有大片黑色的污渍,显然是血迹。

  “这是李家良被蒙如虎刺杀时血造成的。”思打开资料夹,出警方在犯罪现场拍摄的一张照片,上面是李家良倒卧在包间大门旁边的景象,老人双手捂着肚子,一脸痛苦的表情,身子下面是一摊鲜血。

  刘看了一眼照片,拿起放大镜向上追索,终于在门的大约一百一十厘米左右的高度找到了一个楔形的凹点。

  “第一刀从正面刺穿了李家良的腹腔,扎在门上,留下了这个痕迹。”刘轻轻敲了一下那个凹点,“李家良身高一百七十五厘米,他被扎这第一刀时应该是站立姿态,后背靠在门上,然后慢慢地滑坐到地上,又挨了第二刀,第三刀…”

  “警方的初侦报告认为:李家良是想夺门而逃时,被蒙如虎杀死的,这个结论恐怕不大对头。”思皱起了眉头,“如果他真的是想逃跑,应该是刀从后背刺入,现在这个姿态,怎么看都像是他顶着门不肯放蒙如虎逃走,所以才被后者刺杀的。”

  “记录下来。”刘说,然后蹲在地上,踮起后脚跟,小心翼翼地一点点沿着墙壁向东挪动,炯炯有神的双目盯着手中的放大镜,仿佛在剖析着每一粒灰尘的分子结构。

  像只猫一样弓着脊背。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地板上的光斑渐渐倾斜成了梯形。思叹了口气,“刘,这个犯罪现场已经被无数的刑警做过勘察了,你难道真的期望有什么新发现?”

  “大部分刑警在犯罪现场都是采矿,而我是在淘金。”刘冷冷地说,手指轻轻地捻起一个形状不规则的灰色塑料片,“这是什么东西?”

  思翻开资料夹,在厚厚一摞物证照片里细细查看,然后出一张递给刘,“你看是不是从这个上面掉下来的?”

  刘一看,那是一个几乎粉碎的遥控器,照片旁边标示了该物证系从靠西墙的一张双人沙发下面发现的。她弯下,怀着一丝侥幸心理向西墙望去:啊!那个遥控器居然还在沙发下面,旁边的黄楔形卡标号为第17号…也许是所在位置隐蔽,或者警方根本就没有将其列入重要物证,所以才在空空如也的“粮库”里留下了这粒“米”

  她先在地板上用5B铅笔画了一个顶端没有连接起来的△,然后走到双人沙发前,把手伸到下面,用楔形卡的边缘从遥控器后面兜着,慢慢地将其完整地移了出来,用放大镜看了又看,然后问:“初侦报告上说这个遥控器是怎么坏掉的?”

  思回答:“怀疑是不小心被谁踩了一脚,又被踢进了沙发底下。”

  刘摇摇头,“这个遥控器上的受力点十分均匀,哪里是踩,分明是跺的,那个灰色塑料片也是跺碎的一瞬间崩裂出来的…”

  思很困惑,“跺碎?为什么要跺碎这个东西?”

  “这个恐怕要你来找出答案了。”刘说,“你现在把这个遥控器拼接起来,尽量复原。”

  思看了看这个碎裂得活像哥窑瓷片的遥控器,苦笑了一下,“你不是在开玩笑吧?这个立体拼图游戏可不好玩。”

  刘瞪了她一眼,“在犯罪现场,我从来不开玩笑。你忘记去年3月份的天通苑击案了?为了确认子弹的发路径,我把几百片钢化玻璃碎片拼接了起来,足足花了两天两夜,才实现了弹孔位置重现。”

  思无奈地撇撇嘴,蹲在地上一边收集塑料碎片,一边拼接那个遥控器。

  犯罪现场的勘察是一个连续的过程,如果因特殊原因中断,那么应该在中断处做好标记,下一次勘察从标记处继续,犹如线头相接——注意及时清除标记,以避免被其他勘察人员误认为罪犯遗留的符号。

  刘回到那个△处,将其涂抹掉,然后继续走格子。

  一直走到了东墙,往前是包间最里侧的播放控制间。刘站起身,推开控制间的门,仔细地查看点歌用的电脑、音响控制面板等等,并没有察觉什么异样。她又蹲下身,看着门后面与墙角形成的狭小区域——宫敬的尸体就曾经蜷缩在这里,还从门角向外伸出一只手…

  现在,这里只剩下一圈人形的白线,但仍然令人不寒而栗。

  刘下意识地摩挲了一下手臂,正要起身离开,突然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她依照那个人形白线所画出的尸体形态,分毫不差地蜷缩在了地板上,尽力向门角外面伸出一只手…

  思看到那只手,吓了一跳,“你在干什么?”

  刘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走出了控制间,声音低沉,“我想起了阿加莎·克里斯蒂的《死者的镜子》,里面,波洛看着被伪装成自杀的杰维斯爵士,说了一句朴素而又一针见血的话。”

  “什么话?”思有点紧张。

  “波洛说:‘他死得是多么的不舒服啊!’”

  2。

  好黑啊…只有我一个人。

  二楼楼道,仿佛一段两头都无限纵深的矿,缈就站在矿的正中间,正如她的记忆,前后左右上上下下都是一般的昏暗。

  到底发生了什么?

  没有刘,没有思,只有一个我,孤独地兀立在这诡异的湖畔楼里。

  人,就其本质,总是孤独的。大部分想摆孤独者,莫不陷入了更深的孤独,仿佛一名凶手,在犯罪现场愈是工于心计设置陷阱妄图误导警察,往往愈是会留下更多的蛛丝马迹。所以,我习惯孤独,我欣赏孤独,孤独是一种尊严,比一切蝇营狗苟人云亦云趋炎附势的行径都要高贵得多!孤独的生,孤独的死,孤独的爱,孤独的恨,孤独的苟活,孤独的残存,孤独的饮泣,孤独的疗伤…当一个人一无所有的时候,他或她总还有那么一点孤独可以凭借。所以,张楚说孤独的人是可的,其实比孤独更可的,是去侵犯一个人最后的孤独。

  假如那个被侵犯的孤独者是我,我会怎样?

  畜生!畜生!我要杀了你们!我要杀了你们!

  在接受凝的催眠时,固然有很多的表现是为了惑她,但这句撕心裂肺的吼叫还是发自肺腑的。

  难道,我在愤中,真的杀了那么多人?

  双腿打战,却又不敢扶着墙壁,生怕手掌撑到的是一个虚空…这样一步一步地挪到了自己住过的那个房间的门口,一阵强过一阵的不安袭上心头:门关着…整个湖畔楼里,揭开全部秘密的门,也许只有两扇:KTV包间那一扇和眼前这一扇。一扇封闭了太多的死亡,一扇封闭着不堪回首的屈辱…打开吗?打开吗?案发后,无数的警察曾经将它们打开又关上,然而归结底它们还是关着那么多的秘密,仿佛只等待着我去揭开它的封印。

  那么,打开吧!

  于是,打开了。

  没有合页生锈发出的吱呀声,没有藏在门后的鬼影,更没有触目惊心的可怖景象…一切都平平常常,不过是打开了一间普通客房而已:一张大,一张掉了漆的桌子,一台古旧的电视机,一部挂在墙上的脏兮兮的空调,还有一点略微发霉的味道——所有的,连同那发霉的味道,都蒙着一层冰冷的铁灰色,窗户朝北的房间本来就带着一股寒意,何况又值深秋。

  我真的在这里度过了一个足以活埋记忆的夜晚?

  倚着门框,雪白的手臂无力地垂着,一双忧郁的眼睛睁得很大,黑幽幽的瞳人里闪烁着深蓝色的光芒。她呆呆地看着客房的一切:心灵的波动让视觉也纷起来,犹如一台调不出任何频道的电视机,画面全是雪花…缈以为自己会像电影里演的那样,因为创伤的部位再一次受到打击,或者看到触目惊心的提示物,猝然回忆起一切。直到现在她才知道,那全都是假的,是无聊的演绎,真实的情形不是这样的,而是因为一个时间,一处地点,一种情状,一段思绪,许多以为永远遗忘的东西,会渐渐地释放出来。视觉的雪花有如她曾经拼接过的钢化玻璃,成千上万个碎片在熙熙攘攘了很久很久之后,终于开始了痛苦而艰涩的重组…

  缈看到了自己——

  灯光昏暗的房间里,缈紧闭着双眼躺在上,身上盖着厚重的被子,鼻翼略微急促地一张一翕,平时雪白的脸蛋泛着一丝红,嘴干裂得起了皮,显然是在发烧。

  有两个人走到了边,俯下身子看着她,一个是蒙健一,一个是蒙如虎,两个人的脸上都挂着而贪婪的笑。

  猛地,蒙如虎捂住了缈的嘴!

  蒙健一一把掀开缈的被角,肥胖的身体到了她的身上,臭烘烘的嘴巴贴近了她的面庞!缈惊醒了,奋力地挣扎着。她曾经两次获得市局散打比赛女子组的冠军,她曾经亲手抓获过最凶狠的歹徒,但是此时此刻,因为发烧而虚弱至极的身体使不上半点力气,最终被那两个禽兽控制了肢体…但她还是在拼死地挣扎,像一条刚刚被钓上岸的鱼!她的眼里全都是泪水,犹如铁钩穿过鱼鳃出的血,喊不出话的嘴巴里发出悲戚的呜呜声!

  当感觉到下半身的衣物被扒下的时候,她绝望了,她还剩一个办法…

  舌部的血管十分丰富,咬舌后会大量出血,加上剧痛的缘故,大量的出血及口腔分泌物会被入气管造成呛咳,最终因机械窒息或创伤导致死亡。

  法医学教材上的内容,竟成为她作最后反抗的凭借。

  她一边用牙齿咬住舌头,一边撑圆了双眼,她要在视网膜上留下这两个人的影像,即便她死了,也要用冤魂绞住他们,世世代代!

  牙齿只要再一用力——

  突然,身上那恶的负重消失了。

  是李家良?

  老人冲进了房间,一把将蒙健一从上薅到了地上,旁边的蒙如虎一愣,缈趁机用膝盖狠狠地撞向他的下体。

  嗷的一声惨叫。

  蒙如虎也翻滚下了

  缈坐起来,后背靠着板,把所有能掩盖身体的东西都搂了过来,用被子和枕头堆成一个堡垒。她拽过长,手伸进兜,拇指轻轻一用力,手机的后盖被卸了下来,这个边缘超薄的铁片,在自卫中绝对不逊于一把刀子。只要那两个禽兽敢再次扑上来,她保证可以在半秒的时间里,让他们的颈部动脉像高水龙头一样出鲜血!

  蒙健一站起身,恶狠狠地将李家良搡到墙上,指着他破口大骂。李家良一声不吭地看着他,嘴角倔犟地向下撇着。

  蒙如虎捂着下身,咬牙切齿地瞪着缈,但是,很显然,缈的双眼中放出的凶光震慑住了他,使得他犹豫着不敢再往前走上一步。

  这时,那个名叫焦的女秘书冲了进来,扯着蒙健一头上仅存的头发连踢带打,骂他“臭不要脸的老鬼”“什么野花都采的老畜生”眼角时不时用目光向缈飞上一刀。缈却不理会她。蒙健一垂头丧气地走了出去,蒙如虎跟在后面,出门的时候对着缈伸了一下舌头,舌头无地打了一个卷。

  李家良靠在墙上,雪白的头发微微颤抖着,像一座即将雪崩的冰山。缈很想对他说一声谢谢,还没来得及张嘴,老人就走出了这间屋子,只留下一句话:“姑娘,睡觉时把门锁好。”

  惊魂未定。

  缈还在发烧,眼睛里放出炽热的红光,刚刚在殊死的搏斗中碎裂的眼神,渐渐凝结成了一个念头,这念头像脑血管破裂出的一滴血,鲜红,鲜红,漫过了她的整个大脑:

  “畜生!畜生!我要杀了你们!我要杀了你们!”

  …

  影像忽然模糊了起来。

  然后呢?然后呢?然后又发生了什么?

  记忆再一次无情地中断,缈痛苦地抬起头,看到了窗外波光粼粼的一片湖泊。

  3。

  呼!思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擦了擦额角的汗水,把手中那个灰色的遥控器朝正在走格子的刘晃了晃,“总算是拼完整了——别瞪我,我用的是透明胶带。”

  犯罪现场的任何小型破碎物在做还原时,都应该使用透明胶带,而不是其他凝固程度更高的胶水,这是为了确保能从外观上看出裂痕的走向,并且不会破坏断裂处可能存在的微量证据——这些都有助于判断它是从哪里、因为何种原因、使用了何等力度而破碎的。

  刘又在地面上画了一个顶端没有连接的△,站起身,有点酸痛的膝盖,走过来看看那个遥控器,突然皱起眉头,仰头望着悬挂在吊顶上的两台长虹牌电视机,“怎么和电视机不是一个牌子的?”

  思这时才注意到,这个还原后的遥控器没有任何长虹的标志,倒是在背后的电池盖上依稀可见“XINDIAN”的英文,“新电?”思困惑地说,“应该是个杂牌子吧?”

  刘拿起放大镜,更加仔细地把那个遥控器翻来覆去地看,“而且还很新,包括按键在内,都没有长期使用的痕迹…这是怎么回事?思,资料夹里的初侦报告对这个遥控器是怎样阐述的?”

  思翻阅了一下道:“很简单,只说了一句‘在沙发下面发现,应该是遥控包间里的电视的’。”

  “应该?!”刘一下子火了,“应该的事情多了!最应该的是让这个报告的撰写人停职反省!居然使用这种貌似肯定、其实推责任的词!”

  “你先消消气。现在你已经不是什么市局刑事技术处副处长,想撤谁就撤谁了!没准此时此刻,京城里处处都张贴着你的标准照,悬赏通缉你呢。”思冷冷地说,“卷宗后面还有一句,在这个遥控器的外壳碎片上面只提取到一个人的指纹——李家良的。”

  “那就更不对了。”刘沉,“在KTV包间里唱歌,主要的控制系统应该是控制间里的那部电脑、平台,这个遥控器顶多是打开电视的时候用一下,这个活儿是办公室主任宫敬做的吧,李家良为什么会主动去开电视机?还握着遥控器不撒手?”

  思想了想,说:“刚才拼接的时候我看了一下,里面的集成电路板确实是遥控电器用的。不过你这么一说,我倒也糊涂了。难道是长虹电视机的原装遥控器坏掉了,店家就补了个杂牌子的凑合着使?至于为什么上面只有李家良的指纹,我可就真的猜不出来了。”

  刘突发奇想,将遥控器的按键逐个按了一遍,本来她以为能够启动什么特殊的装置,但结果毫无动静。

  她失望地叹了一口气。

  我国警方最常用的室内搜索模式有两种:直线搜索法和网格搜索法。而在欧美等国,警务人员使用最多的是关联搜索法。关联搜索法是指根据犯罪现场、犯罪嫌疑人、被害人和物证之间内在的逻辑关系进行搜索,比如在现场的地面发现了烟灰,你就要去找烟头,通过烟头上残余的唾DNA寻找犯罪嫌疑人,还要思考为什么这个房间没有设置烟灰缸…这是一种按照一定的逻辑顺序来进行勘察的搜索模式。

  脑海里浮现出自己在中国警官大学授课时的话语。

  此外,在犯罪现场还存在着一种有趣的“铁石定律”:有价值的证物之间仿佛存在着磁,总是集中在某一两个区域,如果你在这里发现了物证A,那么存在逻辑关系的物证B可能在附近,而毫无逻辑关系的物证C很可能也在附近。这往往是因为大部分罪行——尤其是室内罪行都是集中在某个狭小区域内发生的,证物也就相对比较集中。这就提示我们:在犯罪现场勘察中,特别是对证物的搜索中,要全面、细致、一丝不苟。

  铁石定律,有价值的证物之间仿佛存在着磁,总是集中在某一两个区域…

  她呆呆地看着靠西墙的那张双人沙发,遥控器就是从它下面找出的…有点别扭,说不出是哪里,但就是觉得别扭,难道是视觉出现了偏差?她向前走了一步,意识到了问题出在哪里:这张双人沙发的位置好像有点不大对,它和其他沙发一样,背面本来应该和西墙有着两拳左右的距离,但事实上,它似乎比别的沙发往外多出了一点。

  她绕到了双人沙发的后面,蹲下来,发现是尘埃的地面上,有一道灰白色的线在外面,很明显,这张双人沙发的“股”过去应该是盖在这条线上面的,但是最近向东挪动过,而且这个挪动还有意偏移了角度,向着包间窗户的方向(南)略微倾斜。

  “思,你查一下资料夹的照片,从门口向南的Overall views(概览照相),看看这个沙发的移动是犯罪现场的原始状态,还是刑警们在勘察中造成的。”

  “原始状态。”思查看后回答。

  那么,为什么要移动这张双人沙发?

  思看她一脸茫然,说:“也许,仅仅是那天晚上某个人喝多了酒,坐在这里股不安分,造成的沙发移动。”

  刘摇了摇头,“你自己试试就知道,一个人酒醉时,座位总是往后蹭的,而像这个沙发一样往前移动,一般是清醒状态下干的事。”

  “但这并不能说明什么啊。”思说。

  的确,不能说明什么,所有的单个物证都不能说明什么,犹如从一纤维不能看出整张地毯的全貌一样,但是假如有无数纤维,并把它们织在一起,就大不一样了。

  下一次勘察从标记处继续,犹如线头相接。

  刘回到△处,用脚抹去这个标记,蹲下身,继续一点一点地走格子,聚会神的样子,仿佛利用最后几分钟验卷的高考生。在那些留有血痕、玻璃碴子,特别是搁着黄楔形卡的地方,都加倍仔细地用放大镜反复查看,不时向思要资料夹里的照片。

  不行,缺少得太多了!她心里叹息着。由于缺少尸体和物证,这个犯罪现场等于既没有连续画面也没有声音的电影幕布,她必须借助那些照片,在脑海中还原这里的场景…这肯定是艰难的,实物的缺憾还在其次,最烦恼的是找不到感觉——那种一向为警界所惊叹的、只要置身犯罪现场就可以察觉到异样的天才。这可不能怨她,坟场迁移了、骨殖焚化了,磷火又从何谈起?!没有别的办法,眼下就剩这个空的包间,全都在这里了,她必须慢慢地观察,每一个平面都要当成三维立体画来看,完全靠想象和直觉来破解谜题,这又谈何容易!她知道,在一旁沉默不语的思,其实一直在质疑自己所作所为的意义,但是所有的刑事鉴识专家都是在和自我的搏斗中,获得那么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成就的。

  当走格子彻底结束的时候,她还是没有新的收获。

  “完了?”思一语双关地问,笑容中带有一丝嘲讽。

  “你不像是我的1/3,倒像是我的对立面。”刘冷冷地说。

  思耸耸肩,“无所谓,反正都拥有同一个影子——你想的话,我们可以马上合体。”

  地上的影子颤抖了一下。

  暮色薄窗,四野冥茫,天地之间正一寸一寸地步入黑暗,寒气从每道窜进包间里…也许是怕冷的缘故,思向刘走近了一步。

  “不!”刘厉声呵斥道。

  思一愣,怔住了。

  “勘察没有结束之前,你和我不能合体!”刘咬了咬嘴,“整栋湖畔楼只有刘思缈一个人!她千辛万苦回到这里,目的不是凭吊、哭泣、哀伤、追悔,然后离开…从她走进大门的那一刻起,身份就不仅仅是一个受过伤害的女人了,而是一个科学家,一个在犯罪现场独自开展鉴识工作的刑事专家!她没有任何助手,没有任何同伴,这种情况下她不能没有你,她不能没有一个质疑者——真理的求索过程决不能缺少质疑甚至否定!”

  思呆呆地望着刘。

  很久,很久,一抹苦涩的微笑滑上了思的嘴角,“好吧…可是这个包间已经搜索完了,除了那只遥控器,没有发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啊!”刘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你错了。”

  一个优秀的刑事鉴识人员,永远不会把犯罪现场看成一个平面,尤其当案件发生在室内,你其实是走进了一个六面体…

  所以,刘指了指头顶,“我还没有勘察吊顶。”

  她和思一起走出包间,挨个房间地找梯子,终于在楼道西头的餐厅里找到了一架铝合金梯子,思正要抬,刘却拦住了她,“这梯子上的落尘不多,似乎最近用过。”

  思说:“资料夹里写着对包间吊顶的勘察结果‘布尘土,没有发现任何物证,也没有触碰迹象’——我想可能是鉴识人员在检查吊顶的时候,发现忘了带梯子,临时用一下这个梯子。”

  “他们敢!”刘柳眉一竖,“勘察中使用犯罪现场的物品和设施,是严重的违纪行为!”她把梯子轻轻提起,指着墙上两个相距三十五厘米的等高小坑说,“你看这两个坑,是梯子长期靠在上面造成的,假如警方真的用过,用完找个地方随便一靠就行了,会这么细心的‘梯复原位’吗?我看,是某人存心不想让警方注意到这把梯子被移动过吧?”

  刘把这架梯子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连梯柱与梯阶间的隙也看了又看,却没有发现哪怕一个指纹、一头发,只好和思一起把梯子抬到KTV包间里,放在吊顶的通风口下面。刘从现场勘察箱里拿出手电筒,登着梯阶上去,右手手掌一撑,推开了通风口,然后慢慢地将脑袋钻了进去,立时闻到一股呛人的尘土味。

  打开手电筒,只见吊顶高约五十厘米,与楼道的吊顶相通,但由于中间垂下一道横梁,所以看不了太远。孱弱的光柱所照之处,都覆盖着一层厚厚的尘土,确实没有人触碰过的痕迹。

  下来的时候,刘叹了口气,“我还抱有一丝幻想,以为警方勘察不细致,凶手是从吊顶离开的,现在看来是完全不可能的了。”

  思沉默片刻,道:“我真的要劝你一句,还是放弃吧。无论是省厅法医的鉴定报告,还是蕾蓉的复检结果,都给出了明确答案,蒙健一等四人的确是死于心梗,这可以做出好多种解释:比如蒙如虎喝多了酒要非礼焦,被蒙健一训斥,恼羞成怒中追杀众人,引起四个人潜在的心脏病集体发作,然后李家良在和蒙如虎的搏斗中被杀,临死前李家良用烟灰缸给了蒙如虎脑袋一下——总之,既然这个包间是一个密室,就不存在还有其他凶手的可能。”

  “不对,你这是自欺欺人。”刘摇了摇头,“那四个人死于心梗,但为什么会内耳出血,还没有答案…李家良确实是被蒙如虎杀死的,而杀死蒙如虎的一定另有其人。”

  “你凭什么这么肯定?”思问。

  刘指着那个资料夹,“来的路上,我仔细研究过里面的每一份文件,你难道没有注意到一个细节:砸死蒙如虎的烟灰缸上没有发现指纹。”

  “注意到了。”思扬起手做出砸的动作,“也许是李家良戴着手套或用巾什么的包着烟灰缸砸的——”

  手臂猛地停在了半空…

  思猛地意识到了问题的关键。

  “警方的报告中,一个字都没有提到在包间里提取到手套或巾。我甚至都想过会不会李家良是拿纸巾包着烟灰缸砸的,然后将纸巾咽到了肚子里,但蕾蓉也想到了这一点,在复检报告上特别注明‘李家良的消化道中并未发现纸质纤维’——也就是说,手套或者纸巾被真正的凶手带离了这个包间。”刘说着,走到窗边,看着窗户道,“可这里门窗反锁,凶手是怎样离开的呢?”

  “如果凶手真的另有其人,那可就麻烦大了。”思苦笑。

  “嗯?”

  “因为那天晚上,这座湖畔楼里除了那六个死者以外,只有你一个人,而且还浑身是血地跑到草原上…”思说,“说来说去,你又成了最大的犯罪嫌疑人。”

  刘望着窗外,已经黑得看不清东西了。原野上的风越刮越大,残芦败苇菅草枯茅织成一片广袤的枯黄,不胜其寒地瑟缩抖动,犹如潜伏着巨兽的大海,一切都像极了那个可怖的夜晚。她不由得打了个寒战,“缈呢,怎么一直也没有看见她下来?”

  两个人一起上到二楼,走到缈住过的房间门口,门是虚掩的,推开,里面空无一人。

  “这人上哪儿去了?”思边说边往里面走,回头一看,见刘站在门口发呆,便问道,“你怎么了?”

  刘的眉宇间掠过一道阴影,“没什么,想起了那个夜晚…对了,我记得,当天到达湖畔楼以后,所有人居住的房间都设在这一层吧?”

  “对,宫敬说人少客房多,就每人安排了一个单间,安全起见,都开在二楼了。”思指点着楼道里的几扇门,“喏,他们分别都住在那几个房间。案发后做过鉴识,每个人房间的门把手上都有清晰完整的指纹和掌纹,能和屋里的个人用品对应上…”她咬了咬牙,“只有咱们这间屋子的门把手上的指纹比较。除了缈的,还有蒙如虎等人的,应该是他们闯进来的时候留下的。”

  刘的脸色顿时惨白如雪。

  思连忙把话题岔开,“看情形,到达这里之后发生的事情,顺序如下:缈因为发烧躺在房间里休息,蒙健一和蒙如虎想侵犯她,被李家良阻止了,之后那六个人到餐厅去吃饭,因为没有厨师,做饭很不方便,就索每人泡了一碗方便面,吃完后就齐聚到KTV包间里,一边唱歌喝酒一边研究如何改进五行镜,然后——”

  “然后发生了什么,缈还没有回忆起来。”刘痛楚地说。

  窗台下有一只橘红色的耳,思捡起来看了又看,然后抬起头,手指窗外,用毫无感情的口吻说:“我看,你还是去问问她本人吧。”

  顺着她的手指向外面望去,刘看到一潭粼粼的湖水,还有站在湖水边的缈。

  4。

  风动着湖水,滚滚隙间浮泛起大雾,雾气很浓,将硝土岸边衰败的芦苇丛、废弃的土坯屋、山坡上的黄条石都模糊成白茫茫纷的一片。

  抑或,模糊了世界的不是雾,而是我的泪?

  缈的脸上挂了泪水,晶莹的泪珠在风的撕扯下,还没有淌到腮边,就飘扬到耳际,将鬓角的长丝染成半透明的青色…巨大的天幕有如覆被着铁板,无边的草原像是铁板生出的锈,这是怎样一廓沉重的背景啊!她的身影却兀立于天地之间,纤弱而缥缈,幻化成了沉沉暮霭垂下的一束苏。

  一如那天深夜站在国道上。

  曾经,有两只鸟儿迁徙时飞过这里,一只飞不动了,落进湖中死去,另一只绕着湖哀鸣了三天,也一头栽进湖水…眼泪湖,额仁查干诺尔,你积累的一世世苦涩曾经堆积了多高,多远,才在岸边那几棵瘦骨嶙峋的白桦树上,留了泪斑似的树疤…

  如今,也轮到了我这一滴。

  “缈…”

  不知什么时候,刘和思来到了她的身边。

  “我记不起来,真的记不起来…”缈的声音低沉而绝望,“那些畜生离开了我的房间后,我只记得一种感觉:黑暗中,湖畔楼好像被汹涌的湖水淹没了,一接一的湖水堵了我的口鼻,呛进了我的肺里,我沉到了湖底,痛苦极了。我就拼命挣扎,划啊、蹬啊,终于逃出了那栋楼,使劲地奔跑,奔跑,直到跑不动了,就站在国道上…”

  刘和思都沉默了。

  缈望着脚下的湖水,波拍击着湖岸,水花溅了她的鞋子,“现在我来了,我站在这里了,可是我怎么也想不出,这湖水怎么可能淹没那栋楼,难道那只是我的幻觉?只是我麻醉自己后产生的副作用?我承认我一直在麻醉自己,我知道香茗从来就没有爱过我,但是我没有办法,没有办法…我太爱他了,爱到不敢受一点点伤害,所以我只能逃避他。直到他出事后,直到他不可能再伤害我的爱的时候,我才敢鼓起勇气去爱他,可这爱是无望的,无望的爱是一种活剐,不麻醉自己我要怎么活下去?太疼了,太疼了啊…”颤抖的身体实在是撑不下去了,她慢慢地坐倒在地上,仰起头,泪水决堤似的滚下面颊。

  刘和思轻轻地蹲下身子,她们一起伸出手,抱住了她。

  很久很久,天边最后一点光芒照耀在缈的身上,异常的明亮,她的眉毛、眼睛、鼻梁、嘴,甚至下颏凝而不落的一滴泪珠,都剪裁般划出绝美的线条。思擦擦蒙眬的泪眼,“天快要黑了,咱们得赶紧回湖畔楼去开灯,没有光的地方,我们三个无法分身。”

  刘点点头,拉着缈的胳膊,“走吧!”

  缈摇摇头,气息微弱地说:“我走不动了,我好累…”

  刘对思使了个眼色,两个人一起用力,把缈从地上搀扶了起来。

  尽管风声呼啸,但刘在缈的耳畔说出的话还是那样清晰,“一起走。我们——是一个人!”

  她们跌跌撞撞地回到了湖畔楼,楼里的光线已经极其微弱,咔吧咔吧地摁了门厅、楼道的好几个开关,灯都没有亮。刘有些焦急起来,思还算冷静,在门厅东墙的一角发现了配电箱,使劲抠开铁门,刚跟刘说了一句,“快来这里…”

  她的影像就如相机跑焦一般,模糊了一下。

  刘伸手去抓思的胳膊,抓住的却是虚空。

  “思!你不能走!”刘急得大叫起来,“缈你快来!帮我留住思!”

  空的楼舍里,传来的只有回音,

  “缈已经走了,只是你还不知道。”思的脸上浮现出最凄美的一笑,“情深的人总是先走一步,然后是质疑者…最后,只剩下你了,全部的希望。”

  思的影像伴随着最后一点自然光的熄灭而渐渐隐去,声音也彻底消逝。

  …

  只剩下你了。

  分身消失了,但是不知为什么却没有合体,我还是分裂的。

  楼里是一个世界,楼外是另一个世界,二者没有任何集,犹如无边无际的荒野上悬着一具棺材。的确,湖畔楼不是什么高楼大厦,但对于只有一个人的我而言,它还是拥有太多个空空的房间,其中一个房间还游着无法安息的六个鬼魂…凄厉的风声,鬼哭狼嚎一般,将彻骨的寒冷灌进这栋死寂的楼里,让人想起气的腐尸在挠着棺材板…

  很快就伸手不见五指了。

  刘被冻僵了一样靠在墙上。

  灯不亮,也许是跳闸了,只要扳起闸门,思和缈就会伴随着光明,一起回到我的身边。

  我需要一点光,只要一点就可以…

  她鼓足勇气,僵硬的身体稍微颤抖了一下,胳膊能活动了,好,我要拿出手机,手机的光芒足以照亮配电箱。

  进楼之前,为了防止打扰,她把手机关了,现在重新开机,将屏幕对准配电箱,长方形的光斑投在一排T字形的扳钮上:全部向上,呈打开状态。

  她的心一沉,伸出手挨着个儿上上下下扳了扳,楼里的黑暗依然坚固得如一块铁板。

  也就是说,不是跳闸,是断电。这在穷乡僻壤本是最平常的事情,但对刘而言,断的不是电,是希望。

  掌心一片冰凉,下一步该怎么办?

  手机的背景光已经灭掉,又重新亮了。

  她拿起一看,收到六条短信。

  前面五条是郭小芬的,最后一条是呼延云的。

  刘从头往后看,郭小芬一直在问“思缈你在哪里?”“思缈你的手机为什么关机?”“思缈你开机后速与我联系,有要事!”“思缈你怎么还是关机啊,急死我了!”

  最后一条比较长:“思缈,呼延曾经对我说:‘凶手设置那个密室,目的只有一个——想让警方认为那就是一个密室。’我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也许对你有用。千万小心!”

  刘想了想,也不知道呼延那句话到底在讲什么,还好,还有一条他的短信没有看,点了“打开”键,看看那个一向狂妄的家伙能发什么惊世骇俗之语吧。

  “正打开信息”的绿色进度条一点点往前走…还差最后一格了。

  猛地!

  宛如利刃砍过眼皮!霎时间眼前一黑。

  刘以为是自己的意识出了故障,闭上眼使劲甩了甩头,像要驱赶可怕的梦魇似的,然而睁开眼的一刻,依旧黑黢黢一片,她才意识到,是手机没电了。

  风声骤然大了起来。

  该死!呼延云那家伙到底给我发了条什么内容的短信啊?

  刘咬了咬嘴,停电状态下手机也充不了电,这么干等下去不是办法。手电筒就放在现场勘察箱里,无论如何也要拿到。她扶着墙,把站得发麻的腿一点一点挪动着,向KTV包间的方向走去。

  在包间门口,她站住了。

  这个房间还游着无法安息的六个鬼魂…

  只有我一个人。

  前后左右,头顶和脚下,黑暗中不知道埋伏着什么,也许一只手会猛地抓住我的脚腕,也许后颈会突然被什么卡住,也许推开门面是两个挖掉眼球的眼窝,也许我已经支离破碎了而我还毫不自知…

  老师李昌钰的教导,此时此刻异常清晰地回响在耳际,“一个优秀的刑事鉴识人员,在犯罪现场,除了科学,不要相信任何东西。”

  她默默背诵着“除了科学,不要相信任何东西”…竭尽全力使自己镇定下来,可是推开门的一刻,她的牙齿还是碰得哒哒作响。她觉得全身上下的每个孔都张开了,可以感知到每一丝空气的颤动,她想,假如真的有什么厉鬼向自己发起袭击,她应该能在第一时间做出反应——但是,那有用吗?

  凭着记忆摸到了现场勘察箱,她提起来就往外走,在这包间里多一秒都不想待下去,腿脚发软,走出的每一步都磕磕绊绊,仿佛踢到了那些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尸体。

  摸到门把手了,太好了!现在只要拉开,一步我就能迈出去了!

  一瞬间,她想起了初侦报告中的话——“包间门内侧的拉手上发现的血,经鉴定是6号死者蒙如虎的,血是1号死者李家良的血,可以理解成,6号死者在刺杀1号死者后想夺门而逃,但是最终还是被烟灰缸砸中后脑勺,当场死亡”——心中不由得一颤。

  毕竟,那个名叫李家良的老人曾经救了她,使她免于受辱。

  走出包间,门在她的身后关上了。

  门窗反锁却扼杀了六条生命,反复勘察却仍无法破解谜团,你这森可怖的密室。

  凶手设置那个密室,目的只有一个——想让警方认为那就是一个密室。

  她打了个寒战。

  踩得粉碎的遥控器,宫敬尸体的古怪形状,蒙如虎后脑勺的基底伤,没有指纹的烟灰缸,向外移动过的双人沙发,还有门把手上李家良的血迹——

  难道是这样?

  5。

  他站在国道上。

  手里执着一缰绳,缰绳的另一端是一匹马。

  猛烈的夜风撕扯着马鬃,吹得茫茫草原成了一片黑色的混沌,但他还是确信,脚下应该就是10月24晚上,刘思缈站过的地方。

  往北去,沿着那条灯火明灭的小径,就能抵达湖畔楼。

  他却牵着马,沿国道继续向西行走,走了没多远,就看见一栋有点宽的小楼,他眯起眼睛看了看旁边竖着的那块又大又高,被风吹得噼啪作响、摇摇倒的铁皮招牌。

  没错,上面的四个大字写得很清楚——草原旅店。

  他的嘴角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6。

  荧光!

  地面出现了几片清晰的蓝色斑点,形状虽然因擦拭过而不那么规则,但在黑暗中还是熠熠生辉,活像是一群被踩死的蝌蚪。

  刘的头脑瞬间冷静下来。

  犹如猎手在雪地上发现了狐踪,对于一个刑事鉴识人员而言,没有比在犯罪现场发现新的物证,更加令人兴奋和专注的事情了。她继续用手中的鲁米诺壶在附近的地面和墙面上哧哧地着。

  当犯罪现场被清洗过,眼看不见血迹的时候,特定的试剂可以让隐秘血迹变得清晰可见,警方最常用的是鲁米诺和二氢荧光素,它们通过与血红蛋白里面的铁发生反应,能显现出被稀释了12000倍的血迹,唯一的差别是:鲁米诺必须要在黑暗的条件下使用,而二氢荧光素要在紫外线的照下才会发光。

  接下来是检测地面上的血迹是否人血。伪造血迹在伤害案中最常见,经常有这样的事,甲被乙打成轻伤,为了让警方从重惩办乙,甲就用血(血真的是用得最多的)泼洒在案发现场,然后去医院把伤口包扎得大一点——当然,这种事情只要做一个推定血测试就能解决,比如刘现在采用的单克隆抗体试剂,轻而易举地就确定了地板上的是人血。

  是人血就好办了。刘心想。具体这血是哪个人的,用ABO血型系统检查血红细胞表面是否存在A型或B型抗原,或者带着样本回到实验室检测DNA,也可以很快锁定。不过刘有一个更好的办法,也是眼下更需要做的事情——做血迹的形态分析。

  她把打开的手电筒竖到墙边,整个楼道顿时为昏黄的光芒所笼罩,墙壁和天花板上曲折地影出她的影子,像是一个黑色的人形剪纸在弓着冷漠地注视着她。

  “特定的攻击行为导致人体中的血在犯罪现场形成特定的形态”——一滴血碰到客体表面时,由于作用力的差别,会形成不同形状的印记。比如,圆形血迹说明血是垂直路线撞击到客体表面的(比如指尖的血滴落在地板上),钝锯齿形血迹是血高速出或者长距离下落的结果,而状血迹往往来自切开的动脉。通过分析血形态,不仅能推断出杀人凶器,还能准确地锁定血来源的起点。

  刘从现场勘察箱里拿出一把多功能尺子,开始测量地上那几片血滴的直径,其中绝大多数都只有2到4毫米,说明造成该血迹的作用力超过7。62米/秒,属于中速挤溅血迹。这种血迹一般是用铁、甩之类的钝物击打造成的。

  但绝不会是烟灰缸!凶器的形状与血迹的形状密切相关,这就好比你用刀子切一个西红柿,和用擀面杖砸一个西红柿,溅出的汁是完全不同的。

  乍开右手的五指,贴近地面,拇指和小指分别住一片血滴的左右边缘,这样中指就得到了一条主轴,比着尺子,用投影回归的方法画出一条直线,然后踮起脚尖轻盈地一转,身体无声地滑动到第二片血滴处,用同样的手段获取了新的主轴,并画出直线…最后,所有的直线都在地面上很小的一个范围内叉——这就是二维汇点。

  留有刀痕的洁白手腕在半空轻轻一挥,五指蝶翼般的扑扇了一下,那把多功能尺子便哗啦啦一声,变成了量角器。

  测量出相应的作用角度了,慢慢地抬起头,在半明半暗的虚空中,让二维汇点随着视线不断上移,到达地面上方的一定高度,停,就在这里!

  犯罪现场的芭蕾舞者。

  什么黑暗,什么风声,什么鬼魂,什么恐惧,统统抛之脑后!当三维来源点确定的一刻,当真正的死亡位置锁定的一刻,她的心中虽然依旧是一片惘,但在惘的尽头又有着刺眼的明亮。

  还缺少一个最重要的证据。

  不过,应该不难找。大部分遥控器无非是通过两种途径来控制远距离的:一种是利用波长为0。76~1。5μm之间的近红外线来传送控制信号,这种遥控器不能穿透墙壁,那么只会是另外一种:UHF频段的无线电遥控。不过,无线电如果遇到钢筋混凝土的墙壁,由于导体对电波的收作用,遥控效果也会大打折扣。凶手潜心布置,绝对不会忽略这个问题,所以,要是想在KTV包间里遥控那个杀人工具,只能通过——

  刘暼了一眼包间的木门。

  然后拿起手电筒,圆柱形的光芒投向过道的吊顶,缓缓移动,直到接近门厅的时候,她终于看到一个网栅形的通风口。

  现在终于知道为什么有人动过那架铝合金梯子了。

  刚才查看KTV包间的通风口之后,将梯子留在了原地,所以,虽然心里一百个不愿意,她还是走进了包间,刚刚把梯子扛在肩膀上往外走,就听见门外面传来清晰的一响——

  当啷!

  浑身的寒噌地竖了起来!

  这湖畔楼里,难道还有其他人?

  她小心翼翼地拉开木门,用手电筒照了照过道:空空如也,寂静得活像寿衣的袖口。

  听错了?不会啊,分明是碰倒了什么酒瓶、脸盆之类的东西发出的声音。或者是一只猫闯的祸?也不大可能,在湖畔楼待了这么长的时间,别的感觉也许都把不准,但“毫无生气”四个字却是确信无疑的。

  自己站在光亮的地方,而对手隐蔽于黑暗之中,无疑是当活靶子,她马上关闭了手电筒,靠在墙上屏住呼吸,静静地等待着,准确地说是和那个潜伏的对手对峙着。她睁圆了眼睛,扫描仪一样剖析着每一处黑暗:哪一分的泽浓了,哪一块的形状变化,哪一丝的动静有异,这样就可以在受到攻击的前一秒先发制人…

  过了很久很久,依然毫无动静,假如黑暗是一泓湖水,那么连一个波纹也没有,也许,真的是一只猫…

  只有我一个人。

  只有我一个人。

  只有我一个人。

  本来是出于恐惧的喃喃自语,此刻却成了战胜恐惧的唯一信念。

  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重新打开手电筒,搬着梯子走到过道的尽头,将梯子放在通风口的下面,一步一步地登了上去。

  掌心撑住通风口的隔板,现在,只要将手臂一抬,一切就将真相大白。

  从逃出湖畔楼,到这里,走了多久?

  她咬咬牙,一把撑开了隔板,将头伸了进去。

  手电筒的光芒直直地照在一个金属物体上。这物体十分像爱迪生发明的第一台留声机,下缘胡乱盘着一圈的电线,头还在一个嵌进墙面的电源上。刘轻轻地扳动了一下,十分沉重,于是她用了一点力气,使“留声机”倾斜了一点,出了对着包间方向的喇叭口。

  她闭上眼睛,将耳朵贴近喇叭口。

  咝咝…

  也许是什么前奏,随着旋律的清晰、音调的提高,留声机里会渐渐放出宏大的乐章,沁人心脾或感人肺腑,但她等了很久很久,才觉察出那不过是空气在喇叭里动时的声音。

  她依旧在听,她听得见。

  根本没有任何声音,但声音却又像铁锤一般震撼着她的心腔:那么多压抑的幽咽,那么多凄怆的饮泣,那么多垂死的呻,那么多无奈的叹息,都灌入了她的耳鼓。

  铅一样沉重的往事与现实,枯萎的荒原,肆的寒风,一条首尾望不到头的漫漫国道,黑的人群拥向一个又一个充谎言的讲堂,只要**能健康长寿,不惜用最低的价格出卖自己的灵魂,是不是鲁迅说的“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

  于是心甘情愿地被麻醉被催眠:10,9,8,7,6,5,4,3,2,1,0,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你要无条件地听我的指令,任凭我利用、驱使、玩,甚至杀戮…杀戮,杀戮,有声的杀戮算得了什么,真正可怕的是无声无息的群体溺毙。没错,我的记忆没有错,湖水的确曾经淹没过整个湖畔楼,差一点也将我溺死,不管这是多么的离奇,多么的不可思议…

  一座楼,一片坟场,一个湖底,一间密室,胡萝卜认为那是一间密室,楚天瑛认为那是一间密室,就连我也认为那是一间密室,凶手就想让我们所有人都认为那是一间密室,一间门窗反锁密不透风谁也不可能逃离所以也没有必要去苦苦破解的密室!他成功了,整个民族就是一间硕大无朋的密室——他能不成功吗?!

  思,缈,我堪破了,一切!

  她的手一颤,手电筒从掌心滑落,宛如花样跳水运动员一般,在半空中翻滚着,砸向了地面。

  她低下头,看到这塑料外壳的发光物,在摔得粉碎的前一秒,照到了一个恐怖至极的景象——

  铝合金梯子旁边,有一双脚。

  刘思缈惊呼一声,从梯子上滑落,但是双脚没有接触到地面,因为一双手在半空卡住了她的脖子!

  黑暗中,她拼命踢打着,耳畔传来梯子被踢倒在地的哐啷声,还有自己的颈骨快要被扼断的咯吱声!力气太大了,难道是那六个鬼魂一起绞住了我?我不上气来了,我快要死了!我知道了全部真相,却要带着它一起被永远的埋葬…

  在那个恐怖而血腥的深夜,我逃出湖畔楼,穿过寒风咆哮的草原,浑身是血地兀立在国道上,我以为自己逃出来了,难道终究还是逃不掉变成第七个鬼魂的命运?!

  香茗——救救我!

  她想起了初中的那个夏天,想起了被囚的三天三夜,想起了那个黑咕隆咚的地窖,想起了绝望时香茗神奇的出现…

  她想香茗一定会再一次伸出手来,将她从黑暗拉向光明…

  7。

  “我要是你,我就不会再错下去!”

  黑暗中,陡然响起了一个冷峻而威严的声音。

  卡住刘思缈脖子的手顿时一松,刘思缈在脚尖踮到地面的一瞬,右肘狠狠往身后那人的前一撞,只听“哎哟”一声痛苦的闷哼,那人向后踉跄着倒退了几步。刘思缈借机向前一跃,离了险境,来到发出呵斥的人身边,一边着脖子,一边声音嘶哑地问:“呼延云,你怎么来了?”

  “打你手机不通,我就和小郭通了电话,她说你肯定来这里了,我一路换车赶了过来,到县城已经很晚了,连出租车都不往狐领子乡走了,好不容易才租到了一匹马…”呼延云说,“你没事吧?”

  隔着半臂远,刘思缈也能感到他衣服上发出的寒气,知道他是刚刚才进的湖畔楼。黑暗中看不清形貌,只觉得他一双眼睛十分明亮,心中不由得一暖。虽然因为香茗的缘故,她恨透了这个人,但想想要不是他来得及时,自己险些命丧黄泉,又不由得暗自庆幸,嘴上依旧冷冰冰的:“没事?你要再晚来半步,我就没命了!”

  呼延云却不计较她口吻刻薄,望着楼道深处,那里的黑暗如松胶一般浓稠。

  “案子破了?”

  “破了。”刘思缈说。

  “知道谁是凶手了?”

  “知道了。”

  “另一起案子呢?”

  刘思缈不大吃一惊,呆呆地望着呼延云的方向,沉默良久才说:“也破了。”

  “知道谁是凶手了?”

  “…也知道了。”

  “两起案子,两个密室。”呼延云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一语中的!

  刘思缈心中更加讶异了,忍不住问:“你怎么察到的?”

  “一个推理。”呼延云说,“你呢?”

  “物证!”刘思缈斩钉截铁地说,“铁一般的物证说明了铁一般的事实!”

  呼延云点了点头,“说说看。”

  “第一个案子,是KTV包间六人——不对,五人命案,死者是李家良、蒙健一、焦、宫敬和佟大丽。”刘思缈说,“这起命案的凶手是李家良。”

  “证据是什么?”

  “侦讯报告显示:楚天瑛询问蒙康一,健一公司的六个人为什么会来湖畔楼时,蒙康一说是李家良和佟大丽提出了一个五行镜的改良方案,往镜里注入‘额仁查干诺尔’的湖水,增加其保健功效。中国有560万平方公里的领土,佟大丽怎么可能知道一个小小的狐领子乡有这么一个湖?答案就在李家良的履历上,‘文革’后期他曾经在这里队,所以这次行程的始作俑者必定是李家良无疑。此外,李家良虽然是倒卧在包间大门旁边,但我在门的110厘米高度找到了一个楔形的凹点,凹点里有血迹,联想到李家良的身高和腹腔受刀,所以,这个凹点应该是他站立、后背靠在门上时,被扎了一刀形成的。这个姿势不是逃跑,而是顶着门,不让任何人逃走——他从一开始就想和所有人同归于尽。”

  刘思缈停了一停,接着说:“当然,这些都只是间接证据,而最有力的直接证据则是一个遥控器。”

  “遥控器?”呼延云有点糊涂。

  “在西墙的一个双人沙发下面发现的,物证编号为17号。”刘思缈说,“由于呈粉碎状态,所以没有引起警方的重视,却引起了我的怀疑,那个遥控器的受力点太均匀了,受力也明显过大,是有意跺碎的。为什么要跺碎它?我将它完整地拼接起来之后,发现它与包间悬吊的电视机不是一个牌子,而且还很新,最关键的是,警方只在这个遥控器的外壳碎片上面提取到李家良一个人的指纹,这就更加奇怪了。KTV包间的点歌、唱歌,主要靠控制间里的电脑和操作平台,他一个人把持着电视遥控器做什么?直到后来我才明白,那根本不是什么电视遥控器,只是做成电视遥控器的模样。为了防止有人误用,李家良才一直拿在手中,最后关头也不忘跺碎它,以蒙蔽警方——它实际遥控的,是我头顶上的那个杀人工具!”

  呼延云抬起头,看着吊顶,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见:“什么杀人工具?”

  “次声波吹灰器。”刘思缈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锅炉用的燃料煤粉,含硫量普遍比较高,时间长了,粉尘颗粒积聚烧结,会形成焦渣积灰,使锅炉效能下降。次声波吹灰器就是将高强度的次声波,送入运行中的锅炉炉体内,通过声波能量的振动作用,使积灰断裂和破碎…”

  呼延云很惊讶,“这种东西能杀人?”

  “能。”刘思缈说,“人的耳朵能听见频率范围20到20000赫兹以内的声音,20000赫兹以上的叫超声,20赫兹以下的叫次声。耳朵虽然听不见次声,但人体内脏的固有振动频率和次声频率十分相近,比如腹部内脏的固有频率在4到6赫兹。因此,一旦大功率次声波作用于人体,就会引起内脏的‘共振’,五脏六腑如同锅炉内的积灰一样断裂和破碎。尤其是心脏,最容易受到损害,引起心肌细胞发生凋亡,尸检结果往往是急心梗。

  “1948年的马六甲海峡惨案,风暴与海摩擦产生了次声波,导致一艘荷兰商船的船员全部遇难;1968年的法国马赛惨案,一个次声波研究所因工作人员擅离岗位,次声波发出来,导致附近农庄20多人在几十秒钟之内全部死亡。1999年的科索沃战争中,美军使用次声发生器发次声波,几秒钟就使大批敌人丧失了战斗力…军事医学科学院曾经在多个装有次声波锅炉吹灰器的火力发电厂做过环保评估,发现长期暴在低强度次声环境中,工人会出现血管系统、呼吸系统、胃肠系统和中枢神经系统功能紊乱——李家良的履历显示,他在狐领子乡队期间,曾经到附近的一家发电厂做工,那时的发电厂虽然不会安装次声波吹灰器,但我推想:他对这个领域的技术进展不会陌生,因此在策划杀人期间,他才想到了利用次声波吹灰器制造一个密室。”

  楼道深处,黑暗继续凝滞着,那个袭击者似乎也在倾听她的讲述。

  刘思缈接着说:“我不清楚李家良杀人的动机是什么,但是很明显,他绝不仅仅是要这几个人的性命,而是要彻底搞垮健一公司——一间门窗反锁的密室,所有人都死掉了,没有搏斗痕迹、没有凶器,室内只有一面五行镜,公众当然会怀疑是五行镜杀人,从此哪个还敢买健一公司的保健品?这一招可谓釜底薪,见血封喉!

  “于是,李家良将次声波吹灰器加以缩小,改造成吊顶里的那个留声机形状的东西,喇叭对准KTV包间的方向,通过电机转速,让一个旋转阀门按照设定速率开通和关断气源的口,使出的气流呈间断的脉冲状态,形成次声波,利用吊顶的通道辐到KTV包间…

  “看到蕾蓉的复检报告的时候,我就想到这一点了,心脏病突发,很少会内耳出血,如果有,一定是声音武器的攻击。噪音是不可能的,如果有震死人的噪音,狐领子乡绝对不会没人听见,所以无非是超声和次声,超声主要用于医疗,致死强的还是次声。”刘思缈的声音有些颤抖,“本来我也难逃一死。次声的穿透力极强,别说穿透一层和二层的楼板间隔,就是钢筋水泥的军事堡垒也不在话下…那天我差点受辱,他们离开我的房间后,因为高烧未退,我还是昏睡过去,当吹灰器启动时,次声波将我也震醒了,给我造成了被‘湖水’淹没的幻觉,使我痛苦万状地逃离了湖畔楼——声音的本质就是一种机械波,所以我才在幻觉中,看到了湖水的波汹涌而来…不过,我之所以没有受到更大伤害,全都是因为这个。”

  说着,她伸出右手,食指和拇指间挟着一个子弹头样的东西。

  “这是3M耳,睡觉时在耳朵里,可以降低29分贝的噪音,由于是聚氯乙烯泡沫塑料制成,它还会大大增加次声的衰减量。”刘思缈的声音十分凄恻,“我猜想,这是李家良在动手前,给昏睡中的我戴上的…也许他只带了一对耳,也许他本来想成为包间内的‘幸存者’,但他最终还是把生存的机会留给了我,他不想无辜的我受到伤害…”

  刘思缈有点说不下去了,轻轻地咳了两下。

  “这么说,李家良运用声学手段杀人,居然一次成功了。”呼延云感叹道。

  “不是的…”刘思缈的声音忽然沉重起来,“应该说他并没有完全成功,因此才出现了第二个案子和第二个密室。”

  楼道深处的黑暗轻轻颤抖了一下。

  “这里我要先一句,初侦报告上说,警方赶到湖畔楼时,全楼黑漆漆的没有开灯,胡萝卜检查配电箱时发现总闸跳闸了,这是因为吹灰器的电过大造成的——当然这也在李家良的策划之内,否则次声波长时间发送下去,不仅会造成接近湖畔楼的无辜者死伤,密室之谜很容易就会被警方堪破。”刘思缈说,“次声波杀人是一个很有创意的手段,但在现实中并不多见——原因就在于次声波的‘剂量’不好控制,杀人效果与个体差异关系很大,十几秒的发,可以杀死体质弱的人,但强壮的人可能只是休克、昏。所以,在次声波发送的短时间里,蒙健一、焦、宫敬和佟大丽猝死,另外两个人则发生了搏斗,蒙如虎想夺门而出,李家良挡住门不放他跑,挨了蒙如虎好几刀。当李家良后背贴着门倒下时,蒙如虎一定也被次声波震得昏死了过去——注意,是昏死,而不是真死。”

  刘思缈继续说:“包间门内侧的把手上发现的血指纹,经鉴定是蒙如虎的。警方认为,这说明蒙如虎杀死李家良后想夺门而逃,却被室内的‘第七个人’用烟灰缸砸中后脑勺死亡——我姑且不论这‘第七个人’用什么办法能逃避次声波的伤害,从容地戴上手套拿起烟灰缸砸人,单说蒙如虎的死亡位置,就可以推翻这个结论:蒙如虎的尸体俯卧在包间中心位置的玻璃茶几边,他在门把手上留下的指纹沾有李家良的血,说明李家良当时已经没有力量阻止他了,他为什么还不尽快逃离?就算这时候他后脑勺挨了那致命的一击,他的尸体也应该是俯卧在李家良身边吧?怎么会倒退至少六七步,到茶几边才趴下?如果说他和‘第七个人’发生了搏斗,为什么在包间里没有发现相关的搏斗痕迹?所以我的结论是:蒙如虎昏死后醒来,拉开门把手,逃出了KTV包间!

  “于是出现了第二起案子,第二个密室…”刘思缈凝视着楼道深处的黑暗,“当我怀疑蒙如虎曾经逃出过包间的时候,有一点让我十分困惑,他为什么又回到包间并遭到杀害?杀死他之后,凶手又是怎样从内部反锁上门窗后逃离包间的呢?他为什么要设置这样一个密室?既然这不是推理小说,而是现实案件,那么一定要有一个合理的解释。

  “后来,呼延,郭小芬把你说的那句话用短信发给了我,让我醍醐灌顶。没错!凶手设置第二个密室的目的,和李家良设置第一个密室的目的,完全一样——让人认为那就是一个密室!公众认为那是密室,就会怀疑五行镜辐杀人。警方认为那是密室,他们走格子也好、现场摄影也好、搜索物证也好,就基本上都是在包间内部进行,而不会对包间外面进行过多的勘察——因为在他们看来:所有的凶杀和死亡都是在包间内部发生的!

  “领悟到这一点后,我立刻沿着包间门外的这条楼道开始勘察,鲁米诺剂很快就告诉我,蒙如虎的被杀害地点,其实是在这个地方,接下来的问题是——凶手是谁?密室是怎样设置的?”刘思缈的双眼,放出夜明珠般熠熠的光芒,“我突然想到:初侦报告中存在着一个巨大的疑点,这个疑点就是整个案件的突破口,就是解开密室之谜的钥匙,就明确指出了凶手究竟是谁!呼延,我相信你也是发现了这个疑点,才察了整个案件的真相的。”

  呼延云平静地说:“我确实发现了一个疑点…不过,你先说说,看看咱俩发现的是否一样。”

  “案发后,为了确认受害者的遗物,警方对二楼的客房做过鉴识,每个人房间的门把手上,都有清晰完整的指纹和掌纹,都能和屋里的个人用品对应上。”刘思缈停顿了一下,对着楼道深处的黑暗厉声说,“我就不懂了,既然胡萝卜说他和陈少玲一起进了湖畔楼之后,找你找不到,后来你才出现,说你在二楼逐间打开客房查看——那么张大山,你当时光着手也好,戴着手套也好,为什么在二楼‘逐间打开客房查看’的时候,丝毫没有破坏门把手上的那些指纹?”

  楼道尽头,背靠着KTV包间门站立的张大山,身子顿时一顿。

  “其实你当时根本不在二楼,你就在包间里!”刘思缈说,“我推断的事情经过是这样的:报警之后,你不放心李大嘴的安全,走进湖畔楼查看,在包间门口碰上了逃出来的蒙如虎,他被次声波震得神志失常,挥着刀冲向了你,当时你手里也许拎着个扳手什么的,照他脑袋就给了一下,将他打死在地上,楼道里的血形态显示的就是这样的状况。当你发现包间里还有更多尸体的时候,你害怕了,怕警方认为这些人都是你杀的,于是迫陈少玲和你一起作假。你们迅速擦掉楼道的血迹,把蒙如虎的尸体搬进包间,放在玻璃茶几边。你戴上手套,用烟灰缸照他后脑勺又狠狠砸了几下,以掩盖基底伤。接下来,你把凶刀扔在李家良身边,让陈少玲将扳手扔进眼泪湖或别的什么地方,回车里等着胡萝卜来。你自己将包间的大门反锁,躲藏在了靠西墙那张双人沙发的后面。”

  回想起那天夜里,陈少玲回到车里,坐在自己身边瑟瑟发抖的情形,刘思缈有些出神,“胡萝卜来了,陈少玲和他一起走进了湖畔楼,在打开包间大门的时候,她有意将手电筒的光直直地向正前方的播放控制间,那里,已经被你们搬进去了一具尸体——宫敬的,目的就是让胡萝卜走进犯罪现场的第一眼,不会关注到周围情况。果然,胡萝卜马上走进控制间查看宫敬的死活,就在这时,你从双人沙发后面起身,迅速走出了包间,等到合适的时候,再从外面回到包间里来…”

  死一样的寂静,犹如被风暴淘干的湖底。

  很久,楼道里才响起张大山沉闷的声音,“我…我怕极了,我不想再坐牢,所以才威胁少玲——”

  “你在撒谎。”

  呼延云淡淡的一句话,打断了张大山。

  “张大山你在撒谎。”呼延云的声音有些伤感,他转过头对刘思缈说:“思缈,让我察了事件真相的那个疑点,和你的不一样。”

  “哦?”刘思缈一时语

  “拿到湖畔楼案件资料之后,我仔细看了一遍,起初并没有看出什么蹊跷,倒是资料夹里的那张狐领子乡地图,引起了我的兴趣。按照初侦报告上标示的方位,出事那天夜里,思缈你站的国道,往前不远就是草原旅店。而旅店老板杨聪(洋葱头)在接受楚天瑛审讯时说,为了等一个客人回来,当晚旅店门厅的灯一直开到十点半。狐领子乡派出所接到张大山的报警电话是十点十四分,我刚才来的路上还特地沿着国道往西走了走,更加确认:张大山,你和陈少玲那天晚上差点撞到思缈的时候,一定能看到草原旅店的灯光。”

  刘思缈听糊涂了,“呼延云,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既然如此,在接受警方问询时,张大山和陈少玲为什么会不约而同地告诉警方,发现刘思缈一身是血地站在国道上,陈少玲马上对张大山说‘湖畔楼肯定是出大事了’?”

  “啊!”刘思缈恍然大悟,“这么说,陈少玲早就知道案发地是湖畔楼——不是张大山挟持了她,而是她挟持了张大山!”

  “胡说!你们胡说!”张大山怒吼着扑了上来,宽阔的脸膛像沉积岩一样扭曲变形,“杀了蒙如虎的是我,少玲串通一起设置密室的也是我!你们不要诬陷好人!”

  突然间,他怔住了。

  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了警车的鸣笛声。

  他靠在墙上,眼的绝望,口里喃喃自语:“是我…”

  8。

  真的就这么结束了?

  站在湖畔楼大门外的台阶上,呆呆地看着张大山被戴上手铐押进了警车,刘思缈有恍如一梦的感觉。目极之处,草原上夜风如滔,淘换着黑暗的浓浅,仿佛翻滚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凄霰雾。她回过头,望着在警灯的闪烁中,犹如被红与蓝不停切割、肢解的湖畔楼,又一次想起了那个恐怖的夜晚…

  直到此时此刻,她依然不敢确信:我真的逃出这个噩梦了吗?

  “刘处!”

  一声听起来十分恭敬的呼唤到了耳边,紧接着,一条膀大圆的汉子来到了台阶下面,敬了个礼,“我是县公安局局长李阔海…和您见过面。”

  面是见过,不过是在湖畔楼出事那天夜里,自己被带到狐领子乡派出所之后,这位局长主持过对她的突审,还声俱厉地呵斥“你别装哑”!

  刘思缈回敬了一个礼,淡淡地说:“看来,我已经被撤销通缉了。”

  李阔海是副处级,刘思缈也是副处级,但在地位上可是天壤之别。李阔海有些尴尬地笑道:“我们已经接到命令,以保证您的安全为第一任务!”

  “你先忙去吧。”刘思缈说,待他走远,才对着身后的呼延云说:“你什么时候报的警?”

  “在确认了你站的国道与草原旅店相距不远之后。”呼延云说,“我直接给楚天瑛打的电话,他说马上安排县公安局过来接应,他自己也连夜开车赶过来见你。”

  “我谁也不想见!”刘思缈甩下这么一句,竟转身走进了湖畔楼。

  呼延云一愣,原以为她再也不会迈进这个可怕的地方半步,谁知…他困惑地跟了进去,却遍寻不到她的踪迹,直到上了二楼,在她住过的那个房间,才看到她站在窗前的背影。朝北的窗户看不见警灯的闪烁,因而也就显得格外静谧,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呼延。”刘思缈没有回头,“你…从来就没有怀疑过我是凶手?”

  “没有。”

  “凭什么?”

  “凭你浑身是血地站在国道上。”

  “哦?”刘思缈惊讶地回过头。

  “资料夹里写得不是很详细,但还是足够我推理了。”呼延云说,“你浑身是血,但除了包间以外,整个湖畔楼的其他地方却看不到一滴明显的血迹,这就证明,你睡衣上的血是从楼里逃出之后才染上的。而且,资料夹里附了一张睡衣的照片,染红的只是下摆,后来警方的侦缉工作也并未纠在这件血衣上,在相关报告中只列了一下血型,我就明白,DNA测试结果早已证明…那不是别人的血,而是你自己的血。”

  思缈的肩膀微微一颤。

  有些话不好与呼延云说,其实她已经回想起来了:那天自己正好来了例假,发烧、加上一路狂奔,站在国道上的时候身体血如注——也许就是稍微清醒后发现下身有血,才更怀疑自己已被蒙健一和蒙如虎玷污了清白的身躯,记忆才在撕心裂肺的痛苦中,自动屏蔽了这段经历…

  想起这些,她的双瞳中浮泛出无限的哀伤。

  呼延云不忍正视,偏转了头。

  刘思缈喃喃自语道:“刚才听警笛一声接一声地临近了,我的心怦怦地跳,大概是好莱坞的电影看多了,再大的案子,只要破了,结尾总是男女主角拥抱在一起。我就想:也许警车一停,门一开,香茗就从车里走出来了…

  “我恍恍惚惚地出了湖畔楼,站在台阶上等香茗,等他来把我抱在怀里,跟我说都过去了,噩梦结束了。警车停了,下来了那么多人,我一个一个地看,却没有看到他。于是我就回来了,回到这个给我太多伤痛的地方,望着外面的眼泪湖,想那只殉情的飞鸟,想那个给我太多伤痛的人…”说着说着,眼泪扑簌簌地滚下面颊,“人,真是一种奇怪的东西啊,怕痛,可是痛到极处,竟又对它念念不忘…次声波杀人,那是多么痛苦的死法,李家良不会不知道,但他还是要用这个办法,与那些人同归于尽,他一定有比这更痛的事情,一定在心里已经埋藏了很多很多年——你说,这痛有多长?”

  呼延云没有回答。

  你说,这痛有多长?在这些记忆被人们所见之前,奇怪的事情会发生,秘密的事情会公开,多少世纪会失,一旦重见天,有许多人不相信,有些人怀疑,而只有少数人在这些被铁笔镌刻的人物身上发现许多值得深思的东西。

  ——爱伦·坡《死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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