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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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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窍

  1。

  李大嘴被拘押,是这天早晨发生的事情。

  他和老婆在洛的一个旅馆里睡得正香,几个荷实弹的特警撞开门冲进来,把他摁在被窝里,反拧着胳膊上了手铐,疼得他哎哟直叫。然后,连他的老婆,以及住在隔壁房间的外甥被一起带上了飞机。到了省城,几辆警车开进机场,把人往车上一扔,又往狐领子乡送。

  王副厅长在电话里下了两条指示:一是马上把楚天瑛叫回来,主持审讯;二是一路上不让李大嘴三人有时间思考对策或串供,在飞机上也好,坐车也好,都把他们隔开,几个预审员车轮战一般进行反复的突审。

  所以,当楚天瑛走进乡派出所的审讯室时,看见李大嘴坐在一张没有靠背的木头椅子上,耷拉个脑袋,肥厚的大嘴下垂着,一副疲惫不堪的模样。

  副审员、书记官都已经在一张桌子后面就座,楚天瑛走到他们俩之间,把桌子上那盏台灯猛地一提,刺眼的光芒正好打在李大嘴的脸上,他一灵,抬起头,手挡着光,嘴角痛苦地撕拧着。

  看他身子不再佝偻着了,楚天瑛把台灯一收,坐下,把那份早已烂于心的预审材料翻了又翻,突然问:“姓名?”

  “李…李存福。”

  “籍贯?”

  “报告…政府,我那些都代好几遍了啊…”“让你说就说!哪儿那么多废话?!”

  李大嘴只好老老实实地回答了自己的籍贯、住址、职业、家庭成员等等问题。副审员说:“李存福,你很不老实,从洛到这里的一路上,我们给你做了大量的思想工作,政策也给你反复地讲,可是你仍然不老老实实代自己的罪行,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政府…我可是冤枉啊,我可真的是什么都没做啊!”李大嘴知道对面的三个刑警中,楚天瑛的官儿最大,所以对着他哀告,“我从小到大,没偷,没抢,没放火,没杀人,顶多做生意的时候把算盘珠子往自己这里多扒拉两下,也犯不着就把我像小子一样抓来抓去吧!”

  副审员怒气冲冲地来了一句,“你没做坏事你跑什么?!”

  楚天瑛立刻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脚。

  审讯犹如打牌,警方抓的牌好,嫌疑人抓的牌烂,但抓了一把烂牌并不一定会输,关键看你对对方的底牌了解多少。所以警方要避免嫌疑人知道己方对案情了解多少,以及掌握了什么证据,等到关键时刻再甩出好牌,起到一两定千钧的作用。

  从把李大嘴拘押到现在,审讯是一刻也没有停止,但主要是让他自己讲,关于湖畔楼的案子,警方一个字也没有说。而李大嘴甚至把上小学时偷看女生上厕所之类的丑事都倒出来了,却只字未提湖畔楼凶杀案,他要么是清白无辜,要么就是老巨猾。这种情况下更要注意保密,所以副审员刚才那一句话有底之嫌。

  不过,李大嘴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一点,摊开手苦哈哈地说:“我没跑啊,我就是带老婆、外甥一起去河南旅游,这也犯法?”

  “去河南玩得还好吗?”冷不丁,楚天瑛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审讯室里的人全愣住了,尤其是李大嘴,眨巴着小眼睛,不知道这位当官的到底想说什么。

  楚天瑛头一偏,对副审员说:“去,给老李倒杯水喝。”

  副审员一百个不愿意地倒了杯水给李大嘴,李大嘴这时才感到喉咙里像着了火一样,三两口就喝光了,还想再要一杯时,楚天瑛说话了,“老李,说说,去河南玩得咋样?”

  李大嘴从10月23早晨带着家人离开狐领子乡说起,先到安看了殷墟和红旗渠,然后到郑州歇了一天,又去开封看铁塔、大相国寺,最后到的洛,昨天去龙门石窟玩儿了一天,回到旅馆累得倒头就睡,“结果大清早的就被你们给逮回来了”

  “你不是本来准备去山西的吗?咋后来改去河南了呢?”楚天瑛问。

  这个问题曾经给警方造成了很大的困扰。案发后,李大嘴的母亲接受了调查,说她儿子和媳妇去山西旅行了。为此,山西方面调派了大量警力寻找,却始终无果,最后还是火车站的监控录像里发现,李大嘴一家人坐上的是开往河南的火车。

  李大嘴不好意思地说:“嗨,我就好占个小便宜,这不是有人给钱让咱出去旅行吗?还给了一大笔钱呢,说去哪里都行,又说如果超支了也没关系,回来拿着火车票、公园门票报销。我和老婆一合计,干脆去远点,就改成去河南了。”

  “哦?”楚天瑛眼睛一亮,“谁给你钱让你出去旅行了?”

  “健一公司啊!”李大嘴说,“他们派人来说要在眼泪湖边上开年会,商量改进五行镜的事,把湖畔楼包下了,十天。给了我一大笔钱让我带全家出去玩——我妈用过他们的产品,不错的,所以我也放心。咋了,出啥问题了吗?”

  这番话听在楚天瑛的耳朵里,真可谓堂堂正正、底气十足,一点儿可挑的地方都没有。他想了想,接着问:“那么,他们派来的是个啥样的人?”

  “姓蒙,没说具体名字,留一把络腮胡子,戴副大的墨镜,头上还戴着顶帽子。10月20号晚上来的,了一万的定金,10月22号晚上又来了一趟,给了我三万,说还有一万等我回来后再给——现在是旅游的淡季,一下子能挣五万块,我心里可就乐开花了,人家说什么就是什么了呗。”

  姓蒙?难道是蒙如虎?反正大老远一个人跑来这穷乡僻壤的,总不会是蒙健一吧,要不就是他的弟弟蒙康一?不过,最大的可能,还是此人报了个假姓来惑警方的侦办视线。楚天瑛又问:“他给你的钱,是转账、支票还是付现金?”

  “现金。”李大嘴说。

  现金就不好办了,要是转账或支票还能到银行追查开户人。

  “他有没有提什么特殊的要求?”楚天瑛问。

  “他就说十天之内不要回来,还让我保密,把停业的招牌挂出来,说是怕商业竞争对手知道来破坏…”

  楚天瑛索把椅子拎到了李大嘴前面,膝盖离得很近地坐下,“老李,你再想想,当时有啥觉得奇怪的地方没有。”

  李大嘴想了想说:“奇怪的地方…我随便瞎说啊,你说这开会总要有个会议室吧,最重要的总得有客房和餐厅吧?但他整个湖畔楼上上下下走了一遍,儿就没问会议室,客房、餐厅看得比较随便,KTV包间倒是看得特别仔细,还特别试了音响和麦克风,电箱也看了半天。临走的时候,我问了一句要不要准备些食物,他含含糊糊地说没关系,他们会自己带吃的。我还想,人家大公司可能就是挑拣,不爱吃咱们小地方的东西,自己带了食材来现做…”

  沙沙沙沙,书记员的笔在本子上记个不停。

  楚天瑛的思考也一刻都没有停。从不要食物的事情上可以看出,这个大胡子从一开始就打算让健一公司的人当夜毙命,而KTV包间是他早就选定的杀人现场。楚天瑛拿出命案发生时在湖畔楼的七个人的照片(包括思缈)给李大嘴,让他认认有没有那个大胡子。

  李大嘴看了又看,摇摇头说:“我只能确认那人是个男的,真正长什么样子,就搞不准了,他那胡子、墨镜和帽子把脸遮挡得太多了。”到了这个时候,饶是李大嘴再迟钝再疲惫,也琢磨出个味道来了,“是…是不是我的湖畔楼出事了?”

  楚天瑛拍了拍他的肩膀,“老李,确实是出了点事,所以你先别急着回家,配合我们做些调查工作,这几天你就在这派出所里住着,好不好?”

  李大嘴的眼睛眨巴了半天,无奈地说:“好吧,我现在只想睡一觉。”

  楚天瑛笑着对副审员说:“你带老李去休息一下吧。”

  李大嘴走到门口,回过头又补了一句,“警官,有个人您可得调查调查。”

  “谁?”

  “杨聪,外号叫洋葱头的,他是进乡的路口那家草原旅店的老板,恨我抢他的生意,过去老是给我捣乱。”李大嘴说,“我那湖畔楼要是出了什么事,铁定是他干的!”

  楚天瑛点点头,“你先休息,你要相信我们会查清的。”

  副审员和李大嘴离开后,书记员也出了审讯室。楚天瑛站在窗户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开始了思考。他之所以在审判中途突然将话题转到旅游上,一来是反复审了李大嘴一天,一直采用的是法,需要松松弦,不过更重要的原因是,他仔细研究了预审材料之后,有一个强烈的直觉——李大嘴不是凶手。

  这一点,有许多地方都可以证明,比如李大嘴有问必答,而且答得很痛快,不含糊,关键问题上都有据可查,例如坐火车、逛公园,根据他提供的时间,一调监控录像就一清二楚。而真正犯罪分子在受审中往往选择式地回答问题,避重就轻,在面对“案发时你在干什么”这样的问题时,总爱给一些无法求证的内容。而且,李大嘴的老婆和外甥在预审中的回答,也可以互相佐证,最终证明一点——血案发生时,李大嘴一家远在河南,根本没有作案的时间。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也要考虑到:那就是李大嘴预先找了杀手,在他出游时杀人,以逃避嫌疑,并提前和老婆、外甥做了串供的准备。但有两点说不通:第一,从李大嘴的历史来看,他只是个小旅店的老板,除了买过一面五行镜,跟健一公司没有任何集;第二,请杀手总要付钱吧,更何况是杀六个人,但从银行调取的资料可以看出,李大嘴的个人存款最近根本没有支取。

  从李大嘴的证词可以得出的另外一个结论,那个大胡子非常狡猾,他不仅安排了李大嘴一家的出游,制造了良好的犯罪空间,并事先查看了犯罪现场。他还抓住了李大嘴爱占小便宜的心理,让他放开来花销,“回来拿着火车票、公园门票报销”这样一来,李大嘴一家就势必要往远处去,要多玩几个景点,给了他更充裕的作案时间。此外,他一直小心翼翼地不暴自己的真实身份,从胡子到帽子再到墨镜,都在遮掩自己的容颜,所以,他应该是第一犯罪嫌疑人…

  正思忖间,副审员和县公安局局长李阔海、乡派出所所长胡萝卜进来了。

  “咋样?”李阔海问。

  楚天瑛摇摇头,“完全不像。”

  胡萝卜说:“我早就说嘛,李大嘴这个人,小精明是有的,杀人的胆子却是没有的。”

  “上次你说,出事前两天,你去湖畔楼查旅客的身份证登记情况,李大嘴说风大劝你少过来,看来也是答应了那个大胡子,在健一公司召开年会期间要保密,不让人打扰。要不是那天晚上刘…那个白衣女子侥幸逃,也许惨案被发现还要延后几天,那时尸体早已腐烂,侦破起来难度会更大——这个大胡子真的是工于谋划。”楚天瑛说。

  副审员说:“楚处,李大嘴提到的那个什么洋葱头,是不是要提过来审一审?”

  “洋葱头?他咋了?”胡萝卜问。

  副审员把刚才李大嘴临离开时的话说了一遍。胡萝卜两只眼睛登时有点发直。楚天瑛注意到了,“老胡,有啥问题?”

  胡萝卜说:“李大嘴这么一提醒,我还真的想起来,出事的第二天,咱们不是开案情分析会吗,洋葱头老着我打听消息,我当时就觉得怪怪的。这几天在路上遇到他,他又尽躲着我…”

  屋子里的几个人互相对视了一下,楚天瑛狠狠地吐了一个字,“抓!”

  2。

  没出十分钟,头发蓬的洋葱头就坐到了刚才李大嘴坐的那张椅子上,把身上的灰色羽绒服紧了又紧。

  胡萝卜先说话了:“老杨,都是乡里乡亲的,我也不和你扯那些没用的了。湖畔楼的案子整太大了,这几位同志都是省里下来的,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所以,你知道什么就早点说,争取个主动。”

  “我…我啥也没干,啥也不知道啊。”洋葱头眨巴着小眯眼。

  胡萝卜还要说话,楚天瑛把他的胳膊一扯。

  此后的十分钟,整个审讯室鸦雀无声,所有的目光都盯在洋葱头的身上,像是一群猫看着一只缩到墙角无处可逃的耗子。

  洋葱头低着头,就感到脖子越来越沉,额头上沁出豆大的汗珠来。终于,他翻了一下眼皮,看到那些警官依旧目不斜视地视着自己,不由得低声挤出一句,“我真的啥也不知道啊…”啪!楚天瑛狠狠一拍桌子,紧接着吼了一句,“撤了他的凳子!”

  霎时间,洋葱头股底下的凳子就被踢掉了。几个刑警把他像面口袋一样贴到了墙上,吓得他大叫起来:“我代!我代!”

  “10月24号那天晚上八点左右吧,我估摸着应该没有什么客人了,正准备关了店门,早点睡觉。谁知有个看上去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进来了,说要住宿。他长着一张又瘦又长的黄脸,看着凶的,问他吃不吃饭,住多久,他都爱答不理的。向他要身份证,他说出来得急忘了带,可以加倍给住宿费,我就答应了。给他开了间房,他在里面关着门不让人打扰。到九点多的时候,他突然换了身黑色的大衣,拎着个帆布包往外走…按照开店的老规矩,有客人在外,这门厅的大灯一夜都不能熄的,我心疼电费啊,就不停地看着表。大约十点半吧,他回来了,一张黄脸变得煞白,冲上楼像是拿了什么,然后又冲下楼,连押金都没拿就走了。”洋葱头说,“第二天一早,听说湖畔楼出了事,我就想没准就是这人犯的事儿…”

  李阔海怒气冲冲的,“你当时怎么不马上向我们汇报?!”

  “我…我本来想跟胡所长唠唠的,可是又不敢。都怪我,我要是坚持要那人身份证,不给就不让住,也许这里就没我啥事了。”洋葱头哭丧着脸。

  “那人的房间,你后来收拾了没有?”楚天瑛问。

  “没有…我看了一下,他也没有留下啥东西。”

  楚天瑛立刻下令道:“老李,你带上几个刑技,立刻跟杨聪赶到那个房间,除寻找物证外,特别注意提取指纹、发等证据。然后,带他去做犯罪嫌疑人拼图,做好之后加上大胡子,让李大嘴辨认一下,看是不是包下湖畔楼的那个人!”

  李阔海等人带着洋葱头出去了,胡萝卜看楚天瑛用食指和拇指不停地挤着睛明,知道他疲累了,便给他找了间有单人的屋子,让他进去休息。

  楚天瑛脑袋一碰枕头,就呼呼地睡着了。

  睡得正酣,突然兜里的手机嗡嗡嗡地振动,拿起一看,是蕾蓉打来的,赶紧接听。

  “蕾主任。”楚天瑛有些歉意,“这么晚了还没休息啊。”

  话筒那头,蕾蓉淡淡一笑,“刚出了验尸室,连夜把湖畔楼的尸体的复检做了,明天还要回北京,有另一个案子要处理。”

  “什么结果?”楚天瑛问道,竟听得出自己的声音里有些紧张。

  “李家良和蒙如虎的根本死因比较明确,都是暴力导致的。但是我注意到,蒙如虎的后脑勺除了遭受过烟灰缸的猛烈敲击外,还有一道基底伤。”

  楚天瑛一愣,“什么叫基底伤?”

  “简单地说,就是被烟灰缸的砸伤掩盖住的之前一道伤口。”

  “我明白了。”楚天瑛说,“你的意思是,在被烟灰缸砸伤之前,蒙如虎已经受过一次打击?”

  “是的。”蕾蓉说,“这道伤口相当重,应该是用铁、铁钳式的东西打击,导致了枕骨破裂,我认为这次打击已经杀死了蒙如虎,而那个烟灰缸的砸击,很可能是凶手为了遮掩基底伤而故意制造的。”

  黑暗的屋子里,楚天瑛身上掠过一阵寒意,凶手是谁?为什么要如此残忍?为什么要掩盖那第一次打击呢?

  蕾蓉在话筒那边接着说:“其余四个死者都有很明显的内耳出血。这是一件比较奇怪的事情,因为他们的直接死因应该都是心梗,心梗发作很少会带来耳损害。此外,蒙如虎和李家良也出现了内耳水肿的现象。”

  “难道是中毒?中毒的人不都会七窍血吗?”

  “那是小说中才有的。”蕾蓉很认真地说,“所谓毒死,其实就是化学损伤,大部分毒药都是作用于血循环或神经系统,引起机体功能或器质病变导致死亡,常见的症状是恶心、昏、呕吐、搐,很少有什么七窍出血的。”

  “那会是什么原因导致他们的耳损害呢?”楚天瑛更加不解了。

  “一般来说,耳鼓膜穿孔或颅底骨折容易导致耳出血,掏耳朵不当、拳击受伤时也比较常见。”蕾蓉说,“但是那四具尸体的耳出血显然不是上述原因造成的,具体是什么原因,我现在还说不出。我已经对相关器官组织做了切片,回京后用组织切片机和显微镜做进一步的检查。”

  耳损害,耳损害,耳损害…

  他整个湖畔楼上上下下走了一遍,儿就没问会议室,客房、餐厅看得比较随便,KTV包间倒是看得特别仔细,还特别试了音响和麦克风…

  李大嘴的话,突然浮现在脑海中。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楚天瑛激动得喊了出来,“蕾主任,你看会不会是噪音造成的?比如,凶手把那些人锁在密闭的KTV包间里,用遥控装置打开音响,音响里放出巨大的音量,把这些人的耳膜刺穿,导致他们心梗突发死亡。”

  蕾蓉很平静地说:“理论上,你说的是可行的,190分贝的噪音足以杀死一个人。可是,人在遭受高分贝噪音的情况下,一般都会有堵耳朵或躲避声源的行为。比如在那个包间里,至少可以打碎窗户逃出吧,但是他们没有。况且,真的有那么大的声音,整个狐领子乡难道没人听见?要知道150分贝就已经是火炮的声音了。”

  楚天瑛在黑暗中呆呆地站了很久,才说出话来,“蕾主任,我还有一个想法,你也许会觉得很荒谬…”

  “在探讨科学问题时,没有想法才是最荒谬的。”蕾蓉温和地说,“你讲吧。”

  楚天瑛说:“现在,社会舆论给了健一公司巨大的压力,有传言说,湖畔楼惨案是那六个人在包间里操作过一面五行镜,因为辐导致的死亡,听起来似乎荒诞不经…你认为,这有可能吗?”

  蕾蓉沉思了片刻说:“我没有进行试验,不能妄下结论,但从经验上看,我认为不可能。辐致死的根本原因,是在人体组织内释放能量,引发细胞死亡或损伤,导致机体病变甚至癌变。如果辐是中等强度的,比如引起白血病,受照至发病的潜伏期为两年,肿瘤的潜伏期为五年。如果是急,也就是在很短的时间内受到大剂量的照,会引起急病,表现为大面积出血、细菌感染等等,在几天内死亡——我不知道你明白了没有,像湖畔楼那种在几个小时之间发生的死亡,如果是辐导致的,除非在KTV包间里放个核反应堆。”

  此路不通。

  楚天瑛又问:“这六个人的死亡时间,你能否做一个排序?”

  “以目前的法医学检查水平来说,对死亡时间的推定,最多只能精确到小时。”蕾蓉说,“但是从尸检的结果来看,我有这样一个推断:首先,六个人都被某种武器所攻击,因为他们的尸检都呈现不同程度的耳损害,其中四个人当即毙命,另外两人,李家良和蒙如虎则可能由于体质差别,没有立即毙命,由于某种原因,他们搏斗起来——”

  楚天瑛问:“蕾主任,通过刀柄上提取的掌纹和指纹已经证明,李家良确系被蒙如虎杀死。那么,有没有这种可能,搏斗中,李家良也起了什么家伙,当蒙如虎一刀刺中他的时候,他也给了蒙如虎一下,而后怕蒙如虎不死,又拿起烟灰缸再砸向他的后脑,然后李家良才倒卧在大门旁死去?”

  蕾蓉说:“我有三点证明你这个猜测不成立:第一,李家良被刺那一刀,当即导致腹部主动脉破裂,腹腔大出血,他绝对没有力量再去拿个什么东西砸蒙如虎的后脑勺;第二,你说李家良起了什么凶器,然而在犯罪现场报告中,没有提及任何其他凶器;第三,李家良的尸体和蒙如虎的尸体在现场相距很远,假如真像你说的那种情况,应该是两个人的尸体呈扭打在一起的状态——以他俩的致命伤,都是一击毙命,没有再多走半步的可能。”

  “那么,蕾主任,我下面这个设想可否成立?”楚天瑛了一口气,“那四个人毙命之后,蒙如虎杀死了李家良。然后,正当他呆呆地看着倒在血泊里的李家良,黑暗而死寂的KTV包间里,一个人出现在蒙如虎身后,握着一,手臂高高扬起…”

  “天瑛。”蕾蓉的声音有些颤抖,又带着一丝苦笑,“现在是凌晨四点,我一个人站在验尸室外面的过道上,饶是我当了多年的法医,你也不用这么试验我的胆量吧。”

  楚天瑛低沉地说了句,“对不起。”

  蕾蓉静了一静,说:“天瑛,我不知道你的这个设想是不是成立。因为从尸检结果和犯罪现场勘察结果来看,KTV包间里肯定还有第七个人,他无疑亲手杀死了蒙如虎,但他用了什么方法,才没有像其他六个人一样立刻死亡?他杀死蒙如虎之后,又是怎样从门窗反锁的包间里逃走的,这些我想不通。”

  挂断电话,楚天瑛在边坐了很久,很久。夜浓如墨,他分明觉得自己也被锁在了一个密室里,四周都是墙,怎么走都碰壁…

  3。

  少玲抱着两沓黄的纸钱,来到坟前,先了两张坟头纸,然后用打火机点燃了纸钱的一角。

  这是一个异常凄冷的早晨,天空被冻成了铁青色,太阳在极辽远的地方探出苍白的一张脸,风呼呼地刮着,没有一草能直立起来。火舌借着风势,迅速将那些纸钱噬干净,残留的余烬,随着风在那些掉光了叶子的白桦林间盘旋着,久久不落。

  少玲呆呆地坐在坟前,她只穿了件绛红色的羽绒服,没有戴帽子,脸蛋和耳朵都被冻得通红,两道泪痕像冰凌一般挂在眼角下。即便是听到身后有人走过来、在身边坐下,她也没有回头。

  “真冷啊!”楚天瑛着手,“老在城里待着,想不到草原的秋天是这幅景象——你这是给谁烧纸钱?”

  “我娘。”

  楚天瑛“哦”了一声,没有再说话。

  跟蕾蓉通过电话,他再也没睡着,瞪着眼睛看窗外过一道鱼肚白的时候,决定出去走走。

  街道上空无一人,所有的房子都像冻豆腐般灰灰的一坨,刺骨的寒风在墙底下打着旋儿。楚天瑛正不知道该往哪里去,看到陈少玲独自一个人向村口踟蹰着前行,不由得跟了上去,直到看见她上坟,才过去搭讪。

  两个人就这么静静地坐了很久很久,远处有人喊:“楚处,楚处…”

  楚天瑛回头一看,是胡萝卜抱着个绿色的军大衣气吁吁地跑了过来,“楚处,你咋这么愣呢,也不多穿点就往外跑,这草原上有三不惹:白的雪,秋早的风,夏晚的蚊子要人命!”说着把军大衣披到天瑛的身上。转头又对少玲说:“你这孩子也是,大清早的上哪门子坟?”

  少玲慢慢地站起来,“我们医院接下来几天要培训,可能没空回来,所以才想来看看我娘,告个别…”

  “看你这孩子,整得跟要出国似的…”胡萝卜笑着说,但少玲已经走远了。

  望着她的背影,楚天瑛说:“这姑娘那天可被吓得不轻。”

  “可不是。”胡萝卜叹了口气,“门一撞开,躺着六具尸体,连我都差点吓得坐地上,更别说她一个姑娘家的。这妮子命苦呢,生下来就不知道爹妈是谁…”

  楚天瑛一愣,指着坟头说:“这不是她妈妈的坟吗?”

  “不是亲生的。”胡萝卜说,“她妈也是个怪人,年轻时是村子里的一枝花,恋上个队的知青,人家后来回京了,再也没消息,她傻乎乎的一直等着,谁也不嫁。后来到县医院去当杂工,晚上在医院门口捡到个包袱,打开一看是个女婴——好端端的被爹妈抛弃了,估计是人家还想要个男娃——她觉得既然自己捡到了,就说明命里该有这个女婴,便收养下了,一把屎一把地把女婴拉扯大了。谁知,还没过几天好日子呢,就病死了…”

  两个人并着肩往回走,楚天瑛随口问道:“少玲的妈得什么病死的?”

  胡萝卜没吭声。

  “嗯?”楚天瑛有点惊讶,“老胡你咋不说话呢?”

  胡萝卜叹了一口气,“这真的是说来话长了。少玲虽说被她妈带大,但她妈也要干活儿,难免对她有照顾不到的地方。咱农村人实在,甭管什么时候,看少玲碗里空了,哪家的大爷大娘都会给添一勺子,所以她可以说是吃百家饭长大的。这孩子也有心,学习特别刻苦,大学在省里上的,学个叫啥养老的专业,毕业了也不在省里找工作,直接回乡里来开了家养老院。”

  “养老院?”楚天瑛很惊讶,“我看你们这乡里民风古朴啊,各家子女不养老人的吗?”

  胡萝卜苦笑了一下,“嗨,这不是时代变了吗,姑娘小伙儿都想到外面去闯一闯,留了一大群白头发的在家没人管。平时还好,赶上个头疼脑热的,连端水送药的都没有。少玲就回来租了几院房子,用她上学时打工攒下的钱重新装修了一下,把几户日子过得最艰难的老人接来照顾,象征地收一点钱,主要是征个‘实物费’…”

  “什么叫‘实物费’?”楚天瑛好奇地问。

  “就是大家一起凑东西过日子,张家种苞米就多出苞米,李家菜园大就多出青菜,少玲她妈病恹恹的,也过来帮她的忙。没多久,这养老院就办得兴兴旺旺的了,县里电视台还来报道过,老龄委拨出一笔款子给了少玲,让她搞个试点…这不都好的吗,谁知道突然就出了事。”胡萝卜皱着眉头,“咱们乡往西三十里有个热电厂,私企老板承包的,不舍得花钱雇男工,专门招女工,尤其是输煤系统,工资得很低。咱们乡里好多女人都去了,干一天活儿挣得脸的灰。少玲她妈也去了,几年后回来,成天咳嗽,去医院检查得了个啥尘肺病,还重的。养老院的另外一个老人也在那工厂做过工,也得了这个病。少玲看着难受啊,让县医院给治,一打听,这病治不好,只能靠洗肺、常年用药控制着,少玲算了算,根本花不起那个钱。出了省医院的大门,站在路边不知该咋整,看到马路对面有一家保健品专卖店在搞活动,推销新出的一种排毒仪。她上去咨询,售货员说,这仪器通过洗脚来排毒——尤其是排肺里的毒,安全无毒副作用,两千多块钱一台,等于给家里请个保健医生,然后拿出一堆专家、医学院的鉴定证书来。看少玲犹犹豫豫的,售货员就说你可以先个定金,我们的医生跟着你回家试用。

  “少玲就带他们回了家,把那个脚盆一样的排毒仪里倒上热水,撒上他们公司特制的‘析毒粉’,让她妈一洗,嘿,还真洗出一堆棕绿色的东西来,棉絮似的在水里漂啊漂。售货员说这就是肺里的粉尘被洗出来了。少玲高兴极了,把老龄委拨给她的那笔钱买了这个排毒仪,让她妈和另外那个得病的老人每天洗脚…”

  “我只听说过洗脚能催眠,没听说过洗脚能排毒啊?”楚天瑛问。

  胡萝卜走得有点累了,在背风的一堵墙后面站定,掏出一烟来用打火机点燃了,深深地了一口,接着说:“谁知道怎么搞的啊,反正没到半年,她妈就死了,死得特惨,不上气来,等于活活给憋死的…拉到医院做尸检,医生说那肺硬得跟石头似的,一个劲儿地责备少玲把她妈的病情给拖延了。你想少玲听了这话得什么样子?眼睛差点没给哭瞎了。黄鼠狼专咬病鸭子,养老院里另外那一个得尘肺病的,也很快死了,乡里有人到上面反映情况,少玲的这个养老院就彻底关了门…她大病一场,病好了之后就到县医院去当了一名护士。”

  楚天瑛突然想起了什么,“老胡,你说,少玲买的那台排毒仪…会不会是健一公司生产的?”

  胡萝卜怔住了,夹着烟的手在嘴边停了半晌,突然扑哧一笑,“楚处,你怀疑那案子是少玲干的?”

  楚天瑛仔细想了一想,拍拍脑门,“折腾了一夜,看谁手上都沾着血似的。”

  这时,一辆破破烂烂的小巴从乡里开了出来,在他们二人面前停下,玻璃窗被摇下,探出了张大山那张红而糙的大脸,“老胡叔,楚处,你们要去县城吗?”

  “不去,不去。”胡萝卜摇着手,“我们在这说会儿话。我说大山子,你看看你那手,都冻皴裂了,该戴棉手套子就戴啊,不然连方向盘都把不住。”

  看着这个因为眼睛小而格外像一只熊的憨实小伙子,楚天瑛不由得想笑。

  湖畔楼惨案发生后,他亲自审讯了陈少玲和张大山:少玲显然是被吓坏了,问一句哆哆嗦嗦地说了三句;张大山却有很强的抵触情绪,问三句说不了一句。直到胡萝卜把他坐过牢的事情告诉了楚天瑛,楚天瑛才明白,这小伙子三年大牢坐得冤。于是耐下心慢慢与他沟通,让他明白天下的公检法并不是只替富人和当官的说话,张大山才把那天晚上发生的一切如实说了。最难得的是,当楚天瑛问他“胡所长在楼下叫你,你为啥不答应,过了很久才下来”时,他脸涨得通红,“我在二楼的客房里踅摸,看有没有啥值钱的东西,但是我保证我什么都没有拿…”

  这点和胡萝卜的判断是一致的。

  楚天瑛拍拍他的肩膀,“大山子,你说实话,说明你信任我,拿我当朋友,那你这个朋友我定了!”

  自己这个曾经的囚犯,竟然和省公安厅刑侦处处长上朋友?!张大山惊讶得张大了嘴巴,半天说不出话来…

  所以,这会儿见了楚天瑛,张大山也憨憨地笑了,“楚处,我那金杯啥时候能还给我啊?你看我现在只能开着这辆跟人借的破车拉客了。”

  “那辆车作为物证,暂时扣留在派出所的后院里,放心吧,案子一破就还给你。”楚天瑛说。

  “大山子,别光顾着挣钱,找媳妇也要抓紧。”胡萝卜摆出一副长辈的教训姿态,“上学那会儿你不是追着少玲股后面不放吗?现在这本事哪儿去了。”

  张大山的神情一下子黯淡下来,“老胡叔,我配不上她…我…我有事先走了。”然后一踩油门,车子轰隆隆地朝远处开去。

  “好的一孩子…”胡萝卜的脑海中不浮现出当年撵他去城里学手艺的情景。

  两个人刚回到派出所,李阔海就过来报告,说对草原旅店的搜检工作已经完毕,在那个黄脸客人住过的房间里发现了大量属于同一人的指纹,在排除了洋葱头等旅店经营人员的指纹之后,将该组指纹输入全国指纹数据库系统,没有找到对应人。

  “也就是说,这个人从前没有留下过案底。”李阔海说。

  一个从来没有犯罪经验的人,竟一下子杀了六个人,还设计了如此不可思议的密室,这可能吗?楚天瑛眉头蹙成一团。

  李阔海接着说:“还有,我们根据洋葱头的描述,对黄脸客人做了相貌拼图,加上各种类型的大胡子,找了李大嘴来辨认,他都很肯定地说:这不是那个包下湖畔楼的人。”

  又走进死胡同了。

  对犯罪现场的目击者,刑侦人员第一要做的不是盘问,而是保护,使其确认不会受到生命威胁后,才会做出更加准确、客观的证词…研究表明,心率与证词的真实成反比,一个人的心跳越快,情绪越紧张,他的证词的可信度就越低。

  他想起了思缈在《犯罪现场勘察程序》中写的一段话。

  思缈,你还在因为过度的惊吓而陷在失忆的泥沼中吗?现在,你的清醒不仅关乎案子能否迅速侦破,也关乎你个人的安危和前途啊!我多么需要你的一句证词,哪怕…哪怕是一句虚假的证词。当陷入宫的时候,可怕的不是走错路,而是无路可走啊!

  “上面特别命令在思缈的病房门口加了二十四小时双岗…思缈的涉案程度到底有多深,目前还是个未知数…”林凤冲的话言犹在耳。

  事实上,这就是一种变相的拘押。

  这么想着,楚天瑛有些焦躁起来,他拿出手机拨打了凝的号码,一连拨了六七遍,话筒中最后传出的,始终是那礼貌而又冰冷的声音——

  “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组长,你说得不错,但事实上——使我惊讶的是,本案的所有线索,就几何图形来说,不论是点、弧、抛物线、正弦、双曲线…似乎都绝望地沉到水面下了。

  ——范·达因《格林家命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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