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催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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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催眠

  1。

  “吃药。”

  一只手掌摊开在眼前,掌心有两粒白色的药片。

  思缈盯着那药片,神情困惑地看了很久,才伸出手指捻起,放入口中,用搪瓷杯子里的水冲服。

  一旁的爱新觉罗·凝忽然说:“沙医生,您看是不是可以把思缈的药适当减量,比如,每次只吃一片?”

  沙俪用冰冷的目光盯了她一眼,“该你治疗了。”

  碰了个软钉子,凝有些尴尬,很快调整了一下呼吸,让心境平复下来——开始催眠治疗前,催眠师的情绪绝不能波动。

  凝把枕头和被子叠在一起,让思缈很舒服地靠着,然后非常温和地说:“思缈姐姐,上次你对我说,你对湖畔楼发生的事情,只记得走进大门,然后就是一片黑暗了,是这样吗?”

  “是。”思缈轻声说,“还有一个词,老在我脑海里浮浮沉沉的…”

  “湖水?”凝试探着问。

  思缈点了点头。

  凝问:“你觉得在脑海中浮现的,仅仅是‘湖水’这个词本身呢,还是一些模糊的景象让你联想到这个词呢?”

  思缈咬着嘴,皱着眉头,很烦恼的样子。

  “想不出来就先不要想了。”凝拉上窗帘,房间里顿时变成了充暖意的鹅黄,然后她坐在思缈的身边说,“放松,你先放松,躺下,均匀地呼吸…好,很好。现在,你跟着我描述的情境来想象…蓝色的天空,辽阔无边,一丝微风拂过你的鬓角,你累了,倦了,躺在草坪上,仰望着一朵洁白的云,云在轻轻地动,宛若海面上的一朵花,起波泛…”

  这时,凝将雪白的左手放在距离思缈的眼皮大约十厘米处,大拇指保持直立状态,剩下的四纤长的手指,依次舒展,蜷起,再舒展,再蜷起,一开始很快,发出极细微的沙沙声,渐渐地放慢,放慢,既如波翻卷,又似长睫轻眨。思缈的眼皮一点点,一点点地垂下,最后半闭上,显然是沉入了恍惚状态。

  “思缈,草地柔软吗?”凝轻轻地问。

  “柔软…”思缈红轻启,仿佛呢喃般回应了一句。

  这表明完成了导入阶段,凝松了一口气,“好,你躺在柔软的草地上,你感到全身都非常舒适,我在你身边呵护着你,为你铺垫一个甜甜的好梦,我从10倒数到0的时候,你就会进入梦乡…10,9,8,7,6,5,4,3,2,1,0…外面的一切都没有了,都不存在了,只剩下我和我的声音在陪伴着你。下面,你将像爱人一样无条件地听我的指令,按照我的指令去行动。”

  思缈的身体轻轻颤抖了一下,然后彻底地松弛了下来。

  “这…这就被催眠了?”沙俪非常惊讶地问,猛地意识到自己的声音破坏了房间里静谧的气氛,赶紧捂住了嘴。

  “没关系的,你现在就是放摇滚乐她也听不到了。”凝微笑道,“她已经进入深度催眠,任何其他的神经噪音都无济于事。下面我来尝试着慢慢唤醒她的记忆…麻烦你做一下记录好吗?”

  沙俪很不情愿地拿起了纸笔。

  凝轻轻弯下,脸离思缈近了些,声音很低,但非常清晰地说:“思缈,我就是你,你就是我——重复一遍。”

  “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思缈梦呓般地说。

  凝继续说:“我走进了湖畔楼的大门,除了我和健一公司的六个人,整个旅店是空的,没有其他人。”

  “没有其他人…”思缈重复着。

  “我们先准备吃饭…”凝刚刚说到这里,发现思缈的眉头一蹙,立刻知道自己的猜测出现了错误,思缈的潜意识在产生拮抗,马上转换暗示,“但是我们都不饿,我被分配到了一个房间,住下了,这时我的感觉是——”凝戛然止住。

  思缈接着说:“有些冷,我发烧了,受风寒了…”

  凝马上接下去,“我在上躺着,过了一会儿,有人来叫我吃饭——”声音再次戛然止住。

  思缈跟着说:“是佟大丽,她来叫我吃饭。但是我很难受,我不下楼吃饭了,你们先吃吧,我想睡一会儿…冷…”

  凝接着说:“于是,我盖上被子睡了一觉,醒来觉得身体舒服了一些…”

  思缈的眉头又是一蹙,拮抗反应。

  凝赶紧转换暗示,“我想睡一觉,但睡不着,就看了一会儿——”她正犹豫是说看书还是看电视,发现思缈的眼皮在颤抖,拮抗反应加剧了!

  糟糕!这证明又猜错了!凝再次转换暗示,“我还是尝试着躺下睡觉,睡醒的时候觉得身体还是发冷——”

  这回,不光是眼皮了,思缈的整个身体犹如电击一般剧烈地搐起来,尤其是五指,撑开老开,像要断裂一般!

  “怎么回事?”沙俪也了解一点催眠术,“接下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怎么显得这样痛苦?!”

  凝全神贯注地思考着,她凝视着思缈的面庞,犹如放大镜将阳光聚焦到了一个点上…必须要尽快给出准确的暗示,否则思缈随时有可能猝醒——这在催眠术中是大忌,将导致受术者在生理上和心理上的严重不适,犹如在睡梦中被人拎着头发从上薅起,必然对催眠师产生极大的不信任,影响接下来的治疗。

  女人,女人,什么原因会导致思缈这样一个女人产生如此巨大的痛苦和反抗?

  难道是…

  凝下定了决心,这回要赌一赌看了。

  她盯着思缈,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睡着的时候,有个男人突然闯进了我的房间…”

  沙俪不由得倒了一口冷气!

  对吗?

  思缈的身体依然在搐,但眼皮不再颤抖了,面庞像覆了层雪一样惨白,微微地向一侧倾斜,仿佛不愿面对什么似的。

  对位反应!说明凝的暗示猜对了。

  “那个人是谁?”凝的声音有些急促,“那个人是谁?”

  思缈的脸又倾斜向了另一侧,犹在痛苦地逃避着。

  “香茗,香茗…”思缈的口中发出了轻轻的呼唤。

  “林香茗?”沙俪一愣,“这怎么可能?”

  凝仔细观察着,摇摇头说:“她不是说闯进房间的那个人是香茗,而是在向最心爱的人求救——不能再她了,我先促醒她吧。”然后对思缈慢慢地说:“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我要牢牢记住下面的话,无论发生了什么,我都不能逃避,否则痛苦将永无休止,我要努力回忆,罪行才能破解。”

  “才能破解”四个字,凝说得格外沉重。

  “重复一遍。”凝抓住思缈的手说。

  思缈依旧犹如梦呓一般重复着:“无论发生了什么,我都不能逃避,否则痛苦将永无休止,我要努力回忆,罪行才能破解。”

  “很好,现在,我已经睡了很长时间了,我要从0数到10,然后慢慢睁开眼睛,一只白色翅膀的蝴蝶在眼前飞舞,我将随着它慢慢醒来…”凝说着开始数:0,1,2,3,4,5,6,7,8,9,10,在“10”出口时,她的左手四手指又如幻花一般在思缈的眼皮前蜷缩,舒展,蜷缩,舒展…

  思缈终于醒来了。

  醒来后的第一个动作,竟是用双臂自己抱紧了自己,瑟瑟发抖。

  “思缈姐姐,你怎么了?”凝有些莫名其妙。

  “冷。”刘思缈说。

  “剥离不完全反应。”凝说,“催眠时的记忆碎片,她脑海中还有一定残存。不要紧的,有暖水袋没有?给她一个。”

  “热水,我要喝热水。”

  “我看得给她一个暖水壶了。”沙俪讥讽地笑道。

  回到医务室,沙俪对凝说:“看来,刘思缈在到达湖畔楼以后,身体不是很舒服,就躺下睡觉了,然后有个男人进了她的房间,凌辱了她…”

  凝皱了皱眉头,“沙医生,思缈并没有说那个男人凌辱了她,这样的猜测是很不负责任的。我看,还是把咱们今天的诊疗情况做一份笔录存档吧。”

  “轮不到你教我怎么做!”沙俪瞪了她一眼。

  凝没理她,看了一下刚才在治疗中调成静音的手机,八个未接来电,其中有七个是楚天瑛打来的,还有一个是郭小芬打的。她赶紧先给楚天瑛回拨过去,楚天瑛一个劲地道歉说没有什么大事,只是想问问思缈这边的情况。基于治疗还在进行中,凝没有透太多的消息。然后她又打给郭小芬,郭小芬说她就在医院楼下,是来探望思缈的。

  “探什么探望,这里又不是动物园,有什么好看的!”沙俪听说郭小芬来了,气哼哼地说。

  凝没办法,只好独自下楼去找郭小芬。

  郭小芬正在楼门口踱着步想心事,见凝下来了,眼前不由得一亮:这姑娘只施了淡淡的脂粉,单眼皮下的一双杏目,黑色的瞳人里放出幽幽的光芒。她上身着一件学院派风格的绿色呢外套,外披黑色长马甲,下身一条黑色高将苗条的身材隐还显,整个人显得既庄重又雅致。

  这里位于郊区,附近别说咖啡厅、茶座了,连个像样的餐馆也没有。看看表快中午了,凝索拉着郭小芬到精神卫生鉴定中心的食堂吃饭。

  “年轻真好。”两个人相对而坐之后,郭小芬有些醋意地夸奖凝,“看你,穿得这么正式,还是掩不住漂亮。”

  “纯粹是为了催眠需要,不能穿得太花哨。”凝淡淡一笑,“小郭姐姐,你可是京城记者圈里的第一美女哦,不是要我夸奖你吧?”

  “哪里啊,天天熬夜,你看我眼圈老是黑黑的。”郭小芬笑道。

  “碧欧泉新推出了一款透活净化眼霜,除黑眼圈效果特别好,价格也便宜,才四百多一瓶,你可以试试。赫莲娜的极致之美菁华眼霜也不错,功能比较多,但是适合年龄再大一些的人用。”凝如数家珍。

  “不知道还以为你是推销化妆品的呢。”郭小芬扑哧一笑,然后换上一副庄重的神情,“思缈的情况怎么样了?”

  “还在恢复中。”然后,凝把上午的治疗情况详细地讲述了一遍。

  郭小芬听完十分吃惊,“难道说,真的像沙俪猜测的那样,有人趁着思缈生病,凌辱了她…”

  凝沉默不语,很久才抬起头来问:“小郭姐姐,以你对思缈的了解,假如真的发生那种事,思缈会怎么样?”

  “思缈会杀人的!”郭小芬口而出。

  声音太大,以至于食堂里的人纷纷侧头往这边观望。郭小芬觉得一颗心在腔里狂跳不止,不得不偏头看着窗外,冷静一下情绪。清冷的庭院中间有一个白色水泥池子,一汪池水上漂浮着无数片枯黄的落叶,恰似倒映着一片断壁颓垣,“思缈子刚烈极了,她怎么受得了,怎么受得了啊…”凝安慰道:“小郭姐姐,思缈现在只回忆到有个男人闯进了她的房间,接下来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们并不知道,所以你不要着急,我还要想办法尽快促醒思缈下一阶段的回忆。”

  这话让郭小芬安心了许多,然而,就在一瞬间,她看到凝的神色中闪过一道沉重和犹疑。

  “怎么了?”郭小芬问。

  “嗯?”凝一愣,“没怎么啊…”“别瞒我,更别小看我的眼力,别忘了我是个记者。”郭小芬盯着她,“是不是思缈的治疗上有什么问题?”

  “也许根本就不是什么问题。”凝脸涨得有点红,一副不服气的样子,“我已经和沙俪医生提出过几次,适当减少给思缈服用心得安——也就是β受体阻断剂,可是她完全不听。”

  “就是沙俪思缈吃的那种白色小药片?”郭小芬立刻回忆了起来,“那种药…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问题,只是完全不对症。”凝说,“一般来说,去甲肾上腺素的水平如果升高,会触发侵扰回忆,根据这个原理,如果通过某种药物降低去甲肾上腺素的水平,就可以使沉浸在恐惧的回忆中不能自拔的人,恢复稳定的情绪——心得安就是这样一种药物。”

  郭小芬有点没听明白,“那么,这个药的具体作用是干什么的呢?”

  “这么说吧,这种药物在西方发达国家,主要用于两种情况:一种是当救灾人员即将进入事故地点之前,服用心得安,可以防止他们对恐怖场面产生长时间的记忆;还有一种就是遭遇过巨大创伤的人,比如从战场返回的老兵,从火灾现场抢救出的幸存者,给他们服用心得安,可以使他们避免遭受痛苦回忆的纠…”

  “等一下。”郭小芬这回懂了,“你的意思是,心得安这个药不但无助于恢复记忆,相反,倒会使思缈想不起在湖畔楼发生的惨剧?”

  凝点了点头,“你回头可以上网查一查心得安的相关资料,就知道我说的是真是假了。”

  郭小芬一时间两眼发直,“她为什么要这样?她为什么要这样?”

  凝沉默着,这个时候多言无益。过了很久,郭小芬狠狠地咬了一下嘴,站起身说:“凝,我下午还有点事呢,先走了…思缈就拜托你了,其余的事情我去查清。”

  2。

  郭小芬所谓的“下午还有点事”其实就是下午跟马笑中和他妈妈一起去医院找雷抗美医生,名义上是给患有糖病的老太太复查,实际上是找机会采访。

  马笑中是个矮胖子,他妈也大致和曾志伟一类体形。

  老太太一见郭小芬就喜滋滋的脸笑容,抓着她的手,一边从头到脚地细细打量,一边问她多大啦、做什么工作、住在哪里等等一大堆问题,听说她是福建女孩时,还忙不迭地说:“太好了,福建菜口味甜,我就好吃个甜的,将来咱俩准能吃到一块儿去…”

  郭小芬心里就知道:马笑中肯定跟他妈说自己是他女朋友之类的话了,没办法,只能甜甜地笑着和老太太搭话,空狠狠地瞪了马笑中一眼。

  马笑中脸不在乎,跟他妈说:“还想吃甜的,您老命不要了?今天就找雷大夫给您调调食谱,看不再减掉您几道甜食!”

  这么聊着,就到了雷抗美的诊室前面,楼道里挤了患者,还有人扒着门偷偷往里面看。

  然后他们就听见诊室里传来一声训斥,“那个什么保健品,马上给我扔了!”

  马笑中回头就给他妈一句,“老雷又打雷了,肯定又遇到个跟您一样,吃保健品把药停了的。”

  诊室里,传出患者有些委屈的声音,“没听您老的,我后悔死了,白花了那么多钱…可是,当初那帮推销的人说了,他们这个保健品是美国FDA认证的啊。”

  “放他娘的…”雷抗美的声音猛地刹住,大概是不好当着患者说脏话,停了停又说,“美国FDA就是美国食品与药物管理局,主要工作是帮助安全有效的食品和药物尽快进入市场,并追踪其安全,以保护公众健康。FDA从来就没有给任何保健品做过什么认证!所以,无论是哪种保健品,只要胆敢宣传自己是FDA认证过的,就一定是骗子!”

  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似乎是雷抗美在给患者讲述治疗方案,过了一会儿,那患者走出诊室,口里不停地说着:“谢谢雷大夫,谢谢雷大夫…”

  站在分诊台的护士叫下一位患者进去。

  郭小芬注意到,有三个大汉气势汹汹地闯进了雷抗美的诊室。

  片刻,里面传来了“啪”的一声,有人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然后是雷抗美的怒吼:“你们给我滚出去!”

  许多候诊的患者都拥了过来,不由得冲开了诊室的门,只见里面那三条大汉,一个叉,一个抱臂,另一个坐在雷抗美对面的椅子上,一脸无赖相,“雷大夫,您别生气啊,我就是想找您问问,我妈吃您开的药,老也不见效,为啥吃了健一降糖胶囊,血糖马上就恢复正常了呢?”

  “因为你妈呗!”候诊的人群中发出一个声音,顿时楼道都是哄堂大笑。

  坐在椅子上的那个无赖然大怒,呼地站起来问:“哪个王八蛋说的?”

  马笑中挤到前面,大拇指一指鼻子,“你爷爷我!”

  还没等那无赖反应过来,马笑中上去一把薅住他头发,扯到地上就往楼道拖拉,疼得那人杀猪一样大叫,另外两个同伙不知道马笑中什么来历,竟被他的气势吓得一动不敢动,听凭马笑中把那无赖一直拖拉到洗手间。那无赖腿脚一蹬,刚想站起来,马笑中将他的脸往墙上一撞,顿时撞了个五花彩,然后找了个没冲大便的马桶,将那无赖的脑袋往里一,脚踩着他的脖领子,一拉冲水的绳子,只听哗啦啦一声,屎汤子得那无赖脸都是——外面围观的人看得都呆了!

  “妈的,老子天天昧着良心给你们健一公司充当防洪堤,今天总算出了口恶气!”马笑中狞笑。

  这时医院的保安赶来了,一见是他,都点头哈赔着笑脸。马笑中道:“这医院别的诊室我不管,雷大夫那屋我罩着,今后只要他出诊,你们给我派俩人在旁边盯着,再有闹事的一律参照我这样处理!”

  雷抗美这时已经在给下一名患者看病了。

  为了能多有一些时间采访,郭小芬特地向分诊台护士请求,把他们的号排到最后一个。所以,等马笑中带着他妈进诊室的时候,窗外已经被暮色笼罩了,诊室里点亮了光灯。灯光下,雷抗美两道花白的剑眉和有点凹的眼窝被镀上了一层阴影,更显得凛然。他详细地问了马笑中妈妈最近的身体情况,把她的药调了调,还特地提醒她要做好食物换的计算,然后捻着山羊胡子对马笑中说:“你小子也太鲁莽了,不知道的以为你是个黑社会老大呢!”

  “氓不怕警察,只怕大氓。”马笑中嬉皮笑脸的,“对付那种人,甭跟丫废话,大耳刮子上去一顿招呼,丫就老实了…今天这帮货尤其该打,不但砸您的场子,还冒充健一公司的人破坏医疗秩序,小人书上的金箍——两头黑!”

  听着马笑中这派出所所长口黑话,尤其最后那一句更让雷抗美一愣,“你怎么知道他们是冒充健一公司的?”

  马笑中笑道:“健一公司现在焦头烂额的,躲事儿都躲不及,哪儿还有工夫在您这儿制造新闻?还怕老百姓骂它不够啊!今天这仨摆明了是竞争对手,打着健一的旗号,给健一脸上抹屎呢!”

  “难得,”站在他身后的郭小芬偷偷说了一句,“又聪明一回。”

  “这都谁啊?!老在后面嚼我的舌头!”马笑中气冲冲地回头瞪了郭小芬一眼。

  雷抗美没有理会年轻人的吵闹,他来到窗边,看着下面的街道,喃喃自语道:“也许这就是报应吧…”

  “健一公司的日子越来越难过了,除了消费者的退货狂之外,股票更是狂跌,整个企业濒临破产…这样的结果,相信您一定很高兴吧?”郭小芬突然说。

  她的声音冷峻中还带有一点点讽刺,雷抗美惊讶地回过头来,有些恼怒地问:“你是谁?”

  “我是马笑中的朋友,也是《法制时报》的记者,这是我的名片。”说着,郭小芬将自己的名片双手呈给他。

  雷抗美接也不接,厉声道:“我想起来了,昨天咱们见过面,我已经拒绝你的采访了,你还来做什么?!”

  “因为您昨天在灵堂上辱骂了一位死者,因为您拒绝了蒙冲的恳求,因为您面对健一公司的遭遇幸灾乐祸!”郭小芬毫不畏惧地大声说,最后一句显得尤为沉重,“也因为您对中国的保健品业充了偏见!”

  雷抗美盯着郭小芬,许久,突然捻着胡须笑了起来,“有意思…”然后踱到她的面前,“小丫头,我明天不出诊,带你去做个暗访如何?”

  “什么暗访?”

  “看看中国保健品业的现状,一个上午就够了。”雷抗美在纸条上写了一个地址,“这是本市有名的保健品一条街,明早八点,咱们就在那里见。”

  “一言为定!”郭小芬接过纸条。

  “一言为定。”雷抗美笑着说。

  离开医院,马笑中对郭小芬说:“你可真鬼,用将法把老头子哄骗得上了套…明天用不用我陪你一起去,给你们当保镖?”

  “不用了,你要真想帮我,就帮我去查一查这个人。”她给了他一个名字,“要查出这个人的底细,特别是最近与谁通过话、见过面…”

  3。

  “0。”

  当凝数出这个数字的时候,思缈的眼皮再一次微微合拢。

  “我就是你,你就是我——重复一遍。”

  “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旁边的沙俪松了一口气,把那个暖壶从思缈的怀中取了出来,“看来她在湖畔楼被冻得不轻,要不然也不至于抱着这个不放,喝了一下午热水了,身上还没暖——你是要继续用催眠术给她恢复记忆吗?我看今天上午她的那个模样,像要疯了似的…”

  “所以,我要先给她植入一些记忆扭曲编码…”

  沙俪问:“什么是记忆扭曲编码?”

  凝有点不知道该怎么给她解释,就随手拿了一张纸,在上面边写字边说:“我写下十个词,你迅速看一遍,不要刻意去记忆。”然后递给沙俪。

  沙俪看时,只见那张纸上写着——

  糖果、蜂、滋味、可乐、白糖、蜂王浆、木糖醇、甜点、汁、怡口莲。

  见沙俪扫过一遍,凝将纸走,在背面又写了三个词,“你再挑出,哪些词在前面没有出现过。”

  沙俪再一看,纸上的三个词是:滋味、甜蜜、黄连。

  她立刻指出,“黄连这个词没有出现过。”

  凝笑了一笑,“其实,甜蜜这个词我在前面也没有写过。”

  “啊?”沙俪十分惊讶,一面念叨着“我记得有啊”一面翻过纸来再看,果然没有“甜蜜”一词。

  “这就是著名的罗蒂格尔-麦克德莫特试验。九成的人都会漏挑。”凝说,“由于我给你的前十个词中包含有大量与‘甜蜜’相关联的暗示,所以后来你就会在回忆时仿佛看到过这个词。记忆是很脆弱的东西,很容易扭曲,尤其是痛苦的记忆,更容易被我们选择遗忘。所以我要给思缈植入一些语言,让她牢牢记住,这些语言犹如麻醉药,使她在进一步回忆时,即便遇到痛苦的东西,痛苦感也会大大减轻。”

  说完,凝坐在思缈身边,想了想,低声缓慢地说:“我是受害者,香茗一定会原谅我——重复一遍。”

  “我是受害者,香茗一定会原谅我。”思缈喃喃地重复道。

  凝长舒了一口气,接着开始了上午中断的治疗。

  此时,已经是晚上十点,整个精神卫生鉴定中心被夜笼罩。病房外面那两位武警森严地持兀立,仿佛把守着地狱的入口,而病房里面,为了保证治疗效果,凝特别要求用一条黄纱巾罩住了头顶那盏40瓦的灯泡,以至于四壁一片昏黄如沙尘暴的光芒。

  凝说:“我有点冷。”

  思缈跟着说:“我有点冷。”

  凝说:“我发烧了,躺在上睡着了,睡梦中,突然感觉有人在掀我的被角…”

  思缈一如上午,身体微微搐着,脸倾斜到一边,不愿面对似的。

  现在无论如何不能减,凝咬咬牙继续说:“我奋力挣扎着,我看到那个人是蒙——”

  这是凝一下午研究案情的结果。

  目前已经知道,湖畔楼的六个死者为:李家良、佟大丽、焦、蒙健一、宫敬和蒙如虎,两个女人可以排除,剩下四个男人,李家良年纪一大把了,有那心也没那个力气,宫敬这个办公室主任,断然没有胆量强一名女警官,那么剩下的只有蒙健一和蒙如虎了。这两个人会是谁?也许是身强力壮的蒙如虎,也有可能是贪婪好的蒙健一,但凝拿不准,拿不准的事情就只能点个捻儿,让思缈接下去说。

  思缈身体搐得有些厉害,脸还是倾斜着。

  “我奋力挣扎着,我看到那个人是蒙——”凝铁着心又重复了一遍。

  然而思缈说出了一个让她和沙俪都骨悚然的名字——

  “蒙冲…”

  两个人面面相觑,据警方的调查,当天蒙冲因事没有参加湖畔楼的活动啊!

  已经有太多的不可能了,怎么又添了一个?!

  这时思缈接着发出梦呓,“蒙冲…你害我!”

  凝这才明白,思缈是在怨恨蒙冲将她带到了湖畔楼,而不是说非礼她的人是蒙冲,不由得长出了一口气。

  “你们这些畜生!这些禽兽!”紧闭双眼的思缈咬牙切齿地说。

  沙俪凑过来盯着她说:“那么,她说的禽兽究竟是谁呢?”

  “她用的是复数人称——你们。”凝冷静地判断着,然后试探着向思缈暗示,“蒙健一和蒙如虎,你们这两个禽兽!”

  “你们这两个禽兽!”思缈跟了一句,牙齿咬得咯吱作响。

  原来趁着思缈生病卧,闯进她房间的竟是两个人!沙俪不惊呆了,狠狠地骂了一句,“这两个王八蛋,该杀!”“他们不一定能得手。”凝在沙俪耳边低声说,“别忘了思缈是个警察,不至于连点防身术都不会。”

  沙俪摇摇头,“可是,当时她正在生病发烧。”

  “畜生!畜生!”思缈兀自谩骂着,额头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来,“我要杀了你们!我要杀了你们!”

  凝一面用纸巾给她轻轻擦汗,一面低声说:“我是受害者,香茗一定会原谅我——重复一遍。”

  然而思缈说出的却是,“我是受害者,香茗一定…他不会原谅我的!我要杀了你们!”

  “她受的打击太大了。”沙俪看着思缈惨白的脸孔,一种巨大的恐惧感涌上心头,令她倒退了半步,仿佛害怕思缈在昏中会把自己和凝当成“你们”给杀掉!

  但是凝却十分镇定,她紧紧抓住思缈的一只手,任思缈的手指甲将她的手背抠出血来,不停地对思缈说:“我是受害者,香茗一定会原谅我;我是受害者,香茗一定会原谅我;我是受害者,香茗一定会原谅我…”

  终于,思缈的呼吸平稳下来,慢慢地说出一句——

  “我是受害者,香茗一定会原谅我。”

  然后,两行清泪滑下她的面颊。

  凝又用纸巾为她拭去泪水,轻轻地说:“我很累了,我要休息了,我从0数到10的时候,我就会再一次进入梦乡…”

  等思缈睡了,凝和沙俪走出病房,在楼道里并肩走了几步,凝捏了一捏被思缈的泪水和汗水浸透的那张纸巾,仿佛下了决心般一抬头,对沙俪说:“心得安那个药,我觉得你必须减量!”

  “为什么?”沙俪一愣。

  凝望着她说:“很明显,思缈现在是被往事纠着,你不让她释放内心的痛苦,只给她服用心得安,这不利于她的康复。”

  沙俪冷笑一声,“这个我自有主张,不要忘了,在对思缈的治疗上,我是主,你是辅!”言罢扬长而去。

  回到医务室,沙俪看了一下手机,有一条短信。她迅速浏览了一下,回拨过去,声音低沉地说:“我下午查了银行卡,你说的那笔钱,还没有打到我的卡上…”

  4。

  这是一个深秋的早晨,枯黄的落叶铺了整整一条街,风起时,落叶与花花绿绿的废纸或半透明的塑料袋一起打着旋儿。郭小芬穿着一件粉的收呢子大衣,她以为这么早不会有什么人,然而人行道上却挤了头发花白的老人,翘首望着远处。

  “他们这是在干吗?”郭小芬低声问身边的雷抗美。

  老头子戴了墨镜,拄了拐杖,捋着山羊胡子说:“等着保健品公司来接他们参加活动。”

  “活动?”郭小芬问,“什么活动。”

  “你们社区的宣传栏上也肯定会有贴的,大多是组织免费上山采摘、免费听健康讲座什么的,活动中有大量赠品——利用老年人爱占小便宜的心理,引他们上钩。”

  “然后呢?”

  “然后——然后就要你自己看了。”雷抗美慢条斯理地说。

  不一会儿,三辆白色大巴停在了路边,车上下来好几个穿正装的姑娘小伙子,上前脸堆笑地对着这些老人一口一个“叔叔阿姨”叫得格外亲热,搀扶着他们往车上走,有的还唠着家常。一个领头的正要搀雷抗美,雷抗美拦住他,用拐杖指指郭小芬道:“我孙女儿怕我身体不好,陪我一起去。”

  那人一愣,“咱们那广告上说了,谢绝三十岁以下的人参加,主要是怕报名的人多,占用咱们中老年人听讲座的名额。”

  雷抗美摇摇手说:“算了,我不去了?”

  那人连忙说:“叔叔您别生气,咱们一切为了您的健康,就特殊一次,您和这小妹妹上车吧!”

  在车子的最后一排坐定后,郭小芬有些好奇,“健康讲座,为什么谢绝三十岁以下的人听?”

  “防着你这样的年轻记者来暗访。”雷抗美说。

  郭小芬吐了吐舌头,“还说呢,那些人看上去比我还年轻呢,居然管您叫叔叔,又管我叫小妹妹,这辈分都到哪儿去了?”

  “这是行规,把老年人往年轻里叫,讨他们的心呢。”雷抗美把头往椅背上一靠,开始闭目养神。

  但是那领头的似乎成心不让他睡,车刚一开动,就站到最前面,拿着个麦克风说:“叔叔阿姨们,你们大清早就来参加我们的健康讲座,我们十分感动。你们年轻时代就为祖国建设事业奉献过青春和热血,现在一项更重要的工作等着你们去完成,那就是给我们这些晚辈树立健康长寿的榜样!在这里,我唱一首歌敬献给叔叔阿姨们,歌名就叫做——《革命人永远是年轻》。我唱得不好,叔叔阿姨们可以和我合唱!”

  说完在他的带领下,车厢里响起了由南腔北调汇成的歌声——

  革命人永远是年轻,他好比大松树冬夏常青…

  不一会儿,车子开到了四环外的一家宾馆,老人们下了车,在工作人员的引导下鱼贯走进了一层的会议厅。一片稀里哗啦的桌椅响动之后,老人们在座位上落座了。

  一名主持人站到前台,先说了一堆词,之后道:“今天,我们十分荣幸地请到了清华大学基因科学研究院朱辰旦教授、中华医学会生命科学分会宋学富会长、北京协和医院慢病防治科主任许继红这三位我国医学界的泰斗级人物,给在座的中老年朋友作讲座!”说完噼里啪啦地鼓起掌来,带动得厅响起一片掌声。掌声中,两个穿着中山装的老头和一个穿着白大褂的老太太前后走上了主席台落座,接着有三个戴着红领巾的小学生上去给他们献花,花朵映得三位专家的笑容都格外灿烂。

  这时,几名工作人员开始给每个座位上的老人发笔和本子,主持人解释说,笔和本子都送给大家,为了方便大家记录专家的讲座。得了这意外的小礼物,许多老人都很欣喜。

  讲座正式开始了。

  首先,许继红主任讲慢病对中老年人健康的危害,讲了大约二十分钟后,她略带歉意地说:“上午我还要给一位中央领导同志做保健,所以只能先结束讲座了,十分抱歉。在临走之前,我还是要强调:所有的慢病,归结底都是由于基因受损造成的。所以,只要能及时修复受损的基因,就可以保证健康长寿,不然,因为高血导致的猝死,因为高血脂导致的中风,因为糖病导致的截肢,就在前面不远处等待着你!这不是危言耸听,这是我从医四十年看到的一个个事实。请大家及时修复自己的受损基因,不要再让悲剧重演!”

  然后是宋学富的讲座,在半个小时的时间里,他反复强调了基因治疗的重要和辉煌前景,“我们知道,每个细胞都含有基因,那么,构成基因的主要成分是什么呢?我来告诉大家,那就是核酸。因此,多吃核酸对中老年人健康有着重要的意义,可以及时修补受损基因,治愈糖病、高血、冠心病甚至肿瘤…有些同志可能会说,我得了慢病坚持吃降药、降糖药不就行了?同志们,是药三分毒啊!长期吃药,本身就在损害我们的基因,而核酸是纯天然成分,无任何毒副作用。”

  接下来是朱辰旦,他一上台就笑着说:“今天,活动的主办方请我来,我提出一个条件,那就是我做的讲座要绝对是公益的,不能推销任何保健品——即便是我们清华大学基因科学研究院监制的保健品也不可以,不然我成了什么?我的学术地位、我的专家名誉,都换成钞票了?这可不行,这可不行!”

  台下响起了一片笑声。

  朱辰旦讲了足足有一个小时,特别讲了“美国科学院院士本杰明·弗兰克医生”用核酸代谢疗法治好了大量慢病和癌症患者的故事。最后,他语重心长地说:“随着年龄的增长,基因受损和缺失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所以大家不要害怕。现代科学研究证明,食补核酸能增强自我修复能力,促进新陈代谢和细胞分裂,提高免疫力,我以清华大学基因研究院监制的‘太白金星’牌核酸为例,经中国国家医学实验室检测得出结论:其对糖病患者的治愈率达到97。5%,对冠心病、脑血栓等心脑血管疾病的治愈率更是达到了99。2%…”

  坐在第一排的几个老太太大声地问:“朱教授,您说那‘太白金星’在哪儿买啊?多少钱一支啊?”

  “生命无价!健康无价!”朱辰旦一脸严肃,“我已经讲过了,我今天是做公益讲座的,不卖保健品——今天就讲到这里,祝愿在座的诸位健康长寿!”说完径自下了主席台,从边门出了会议厅。

  正在一群听众不知所措的时候,主持人笑容可掬地重新登上了台,“告诉大家一个特大的好消息:今天我们公司特别带来了一批‘肽白基因’牌核酸口服,每盒原价五百元。但是刚才朱教授说得好,生命无价,健康无价!所以,公司本着不求赢利,只愿回报社会、促进中老年人健康长寿的目的,以八折的优惠价格奉献给今天的现场听众,由于数量有限,每人限购四盒,请叔叔阿姨们不要拥挤,在入口处排好队,先登记,再购买…”

  大巴回到早晨出发的那条街道时,已经是中午十一点了。

  几乎每个老人手里都抱着几盒“肽白基因”慢地往各自的家中走去——雷抗美也买了一盒。

  “怎么?您也想补充一下核酸吗?”郭小芬问道。

  雷抗美没有回答她,反问道:“你听完今天的讲座,有什么感受?”

  郭小芬歪着脑袋想了想说:“我觉得三位专家的观点都正确的,听完也想给爸爸妈妈买几盒核酸补一补身体,他们年龄大了,身体不好,一定存在着基因受损…”

  哈哈哈!雷抗美仰天大笑起来,笑声中充了酸楚。

  “您笑什么?”郭小芬红着脸问。

  雷抗美没有回答,默默地向前走去,一边走一边从地上捡了不少花花绿绿的纸片,郭小芬很纳闷:这老头子高的声望,又是名医,绝不至于缺钱花,难道还要捡废纸卖吗?

  在街道的尽头,有一张绿漆都掉光了的破旧长椅,老头子坐下了,两只手搭在直立的拐杖上,看着来时路上的一地落叶,仿佛一名歇息的登山游客。

  时值中午,街道上格外寂寥。

  “讲座时发的笔和本,你还带着吗?”雷抗美说,“要是带了,就记录下我说的话。”

  尽管不明就里,但看着老头子一副权威的样子,郭小芬无奈,把讲座上发的纸笔拿了出来,“您说吧。”

  “好!”老头子说,“第一,清华大学根本就没有什么基因科学研究院!”

  “啊?”郭小芬大吃一惊。

  老头子看了她一眼,“我往下说,你就往下记录,我只说要点,就说一遍。”

  郭小芬连忙点点头。

  老头子继续说:“第二,中华医学会现有八十四个专科分会,可是根本就没有什么生命科学分会!

  “第三,北京协和医院根本就没有慢病防治科!

  “第四,那三位医学界的泰斗级人物我闻所未闻!

  “第五,慢病的种类很多,每一种的发病原因也都非常复杂,并不见得和基因受损有什么关系!

  “第六,核酸是基因的构成物质,这不假,但它只是携带遗传信息的物质,每个人的遗传信息都是独特的、唯一的,所以根本不存在什么‘补充核酸’的可能,人体内的所有核酸都是靠自我合成的!

  “第七,目前已知的人类医学水平根本无法治愈高血和糖病!

  “第八,吃核酸没有营养价值和医疗价值,口服后,核酸会在消化道中被分解!

  “第九,本杰明·弗兰克根本不是什么美国科学院院士,只是纽约的一名普通医生,根本没有用核酸代谢疗法治好过什么慢病和癌症患者,自己倒是因为相信江湖医术,五十八岁就死于糖病。

  “第十,也是最后一条,那位姓朱的教授说他的什么‘肽白基因’牌核酸经过中国国家医学实验室的多次测试,治愈了糖病、冠心病、脑血栓什么的——问题是,中国根本就没有什么‘国家医学实验室’,他那个检测是跟鬼做的吗?!”老头子说得怒火万丈,拿拐杖哐哐哐地顿地,吓得旁边走过的一个行人一灵。

  郭小芬看着自己记录的这十条,不目瞪口呆,“我的天啊,照您老这么说,一上午听的竟全都是谎话!简直不敢相信——敢情那都是一群骗子?!”

  雷抗美冷笑,“我让你记录,就是让你回头去找各个机构核实——清华大学教务处、中华医学会、北京协和医院院办、中国科学院生命科学研究所、美国科学院、中国实验室国家认可委员会——让他们看看我说的这十条,有哪条错的没有!”

  郭小芬还是觉得不可思议,“那我怎么会觉得那些专家都是真的,那些讲座都是可信的呢?”

  “因为你从一开始就被催眠了!”

  郭小芬打了个寒战…

  催眠?我被催眠了?我怎么会不知不觉地就被催眠了呢?

  “看来,你还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其实在保健品业界,今天的这一套做法已经是最常见、最标准的一次会议营销了。”雷抗美说,“一切都是刻意营造出的催眠效果——从社区宣传栏上贴出的广告开始,公益、专家、礼物这三个主题词就牢牢吸引住了老年人,何况讲座的题目还是他们最关心的健康。然后是今天早晨你见到的景象,那些年轻的营销人员刻意和老年人攀亲情、唠家常,无疑合了害怕孤独——特别是子女长年不在身边的‘空巢老人’的心理,使他们对营销人员产生了信任感;接下来是车上主动领唱红色歌曲,更是在某种程度上抹平了‘代沟’,使这一车的老年人在不知不觉中放松了警惕。”

  雷抗美停了一停,接着说:“讲座开始前,红领巾的献花再一次使听众们仿佛回到了红色年代。你别小看那赠送的笔和本子,这就给听众埋下了‘超值’的潜意识;而三名假专家的‘权威感’则贯穿讲座始终。你看,主持人介绍也好,许继红中途退场的理由也好、朱辰旦撇清自己与保健品的关系也好,事实上都在强化听众对他们以及他们推介的核酸食品的信任。而最后的那个限购,简直就是明着跟听众们喊:清仓处理,所剩商品不多,赶紧抢购啦…再加上假专家们呈逐级递进关系的、充医学术语的、胡扯八连又耸人听闻的讲座,下面听讲座的老人还有哪个会不买点核酸保命呢——什么是催眠,催眠就是通过设置某种场景或情境,使人进入恍惚状态之后加以控制和操纵啊!”一切都是有预谋的,每个细节…

  “每个细节——”雷抗美好像猜到了郭小芬的想法,盯着她说,“每个细节都是有预谋的,都是经过精确计算的,比如许继红穿白大褂,另外两个人没穿,为什么?因为许继红的身份是大夫…其实她也就骗骗不知情的老百姓,卫生部早就有明文规定:医生的白大褂不许穿出医院——冲这点她就是个骗子!还有坐在第一排的那几个托儿,大概你也注意到了,她们上来就问朱辰旦‘肽白基因’多少钱一支,她们为什么不问多少钱一片?因为她们事先就知道那是个口服,支装的!”

  郭小芬听得一身冷汗。

  “你再来看这些,我给你挨个说。”老头子把刚刚在路上捡的花花绿绿的纸片摊开来,因为激动的缘故,手都有些颤抖,“这个是增高营养的广告,说是喝了能增高,骗子!世界上唯一能增高的药品是生长素,还必须通过注才有效;这个是碱离子饮水机,说喝了它制出的水能调节酸体质,骗子!人体内酸和碱永远处于动态平衡的状态,根本就不存在什么酸体质,又哪里需要喝什么水来调节!这个是玉石的广告,说是能消除骨质增生,骗子!骨质增生是人体骨骼正常的退行病变,正规治疗也仅仅是消除症状,根本不可能做到什么‘消除’;还有这个…唉!这个南瓜降糖含片怎么还是魂不散?!”

  郭小芬困惑不解,“既然都是这么显而易见的骗局,为什么就没有人识破呢?”

  “哼!”老头子冷笑一声,“不用问别人,就说说你自己吧,面对今天上午的讲座内容,在我没有提示之前,你质疑了吗?你考证了吗?你试验了吗?你一个新闻记者都尚且如此,全中国又能有几个人质疑,几个人考证,几个人是试验之后才相信的?!骗局!骗局!一个接一个的骗局,稍微有一点——哪怕是芝麻粒那么大一点的科学素养,都会看出其中的破绽,可是整整一个会场的人,却没有一个哪怕是稍微问一句,‘你说的是真的吗?’”

  “那么我就怀疑您一句吧。”郭小芬说,“中国的保健品都是坏的吗?真的一点作用也没有吗?”

  “客观地说,中国还是有不少为消费者利益着想的保健品企业的,但是也有相当多的无良商家。”老头子了口气,“保健品当然不是全无作用,经过双盲对照试验有明显效果的营养补充剂、健身器械、保健食品,可以在医生的指导下正确使用。我所声讨的,是那些用劣质原料生产出毫无营养价值的产品,通过虚假宣传,从消费者手中攫取暴利的企业。它们的危害非常大,具体说来有三点:第一,像高血、糖病这样的慢病患者,必须坚持服药,患者一旦听了骗子的话,把药停了改吃保健品,会导致出现生命危险;第二,患者手里就那几个钱,如果把有限的资金用来购买无用的虚假保健品,真正治疗和用药时可能就没钱用了;第三,也是危害最大的一点——”

  郭小芬望着他问:“是什么?”

  “大肆宣扬伪科学,大肆鼓吹非理性的思维方式,会使我们这个多灾多难的民族,一步步再次踏入万劫不复的愚昧!”

  望着这个小老头儿,郭小芬心中油然生出一股敬意。

  她一直在想,这个小老头儿为什么要冒着危险和那么多保健品企业为敌,他不缺名,做这事也无利可图…现在她终于明白了,他为的是那些在**广场上看升旗的人!

  “那么,对那些无良企业的虚假宣传,有关部门不管吗?”她问。

  “管不管都一个样子。”雷抗美冷笑道,“不良商家靠虚假广告一年赚两千万元,你罚他两万元,他会怕吗?那两万元倒成了保护费了。你查查全国各地的工商局和药监局网站,哪个月不得公布几十次处罚通知,甚至现如今不少医生也被重金收买,给他们开保健品鉴定会,替他们鼓吹保健功效——更多的医生则保持沉默,仿佛一切与己无关。所以,他们的保护伞越来越大,质疑和反对的声音却已经寥寥无几了…”

  郭小芬一时间竟无话可说。

  “得了,姑娘。”老头子掸掉落在腿上的一片黄彻了的枫叶,站起身说,“笑中昨晚给我打了个电话,说你是个非常优秀、有良知和热情的记者,我才给你讲这些…奔波了一上午,想必你饿了,我带你吃点东西去,边吃边聊。”

  郭小芬迈着沉重的脚步,跟他来到一家“宏状元”一人点了一碗粥,又点了一份小黄鱼炖豆腐和一份米豆腐烧块。郭小芬边吃边问:“您明明知道这个核酸是假的,干吗还要买一盒啊?”

  “不买的话,咱俩今天未必能离开会场。”雷抗美喝了一口粥说,“保健品营销人员有个口诀:一笑二磨三迫。先笑着向你推荐产品,你不买,他就磨在你身边讲效果算折扣,老年人脸皮薄,一般到这一关也就掏包了,赶上那脾气犟的还不买,他们几个大小伙子就敢跟到你家去,直接翻箱倒柜找存折,更嚣张的干脆在会场上就围着你谩骂。今年春天,健一公司搞个讲座,推销他们的那个五行镜,一位老太太坚决不上他们的当,结果被锁进一间小屋子里,老太太本来就有心脏病,愣是活活被吓死了…”

  郭小芬很气愤,“警察没有把那些坏蛋都抓起来吗?”

  “那些人勾结在一起做伪证,说老太太是因为其他原因心脏病突发,他们什么责任都没有。”雷抗美叹了口气。

  郭小芬正想接着话茬问健一公司和李家良的事情,突然感到兜里的手机在振动,拿出来一接听,是马笑中打来的,火急火燎的口气,“你在哪儿呢?”

  “和雷教授在一起啊。”郭小芬说,“出了什么事情?”

  “你身边有电视没有?”

  郭小芬一抬头,看到饭店里有个壁挂电视,于是“嗯”了一声。

  “你打开看看,健一公司那帮傻是不是疯了?召开记者招待会,他娘的大粪呢!”马笑中骂道。

  郭小芬立刻让服务员拿来遥控器,调到新闻频道,只见电视里一个女记者拿着话筒在做现场直播:

  “众所周知,湖畔楼惨案发生后,公众强烈质疑是五行镜的辐造成了六人死亡的惨剧,生产商健一公司面临着一片退货呼声,股市也一路暴跌。然而在刚刚结束的新闻发布会上,健一公司宣称,他们已经得到可靠消息,在湖畔楼特大凶杀案中的唯一幸存者,正是市公安局刑事技术处副处长刘思缈,她有重大的犯罪嫌疑。本台记者在第一时间与市局新闻办公室取得联系,工作人员表示,他们对此毫不知情,因此对健一公司的单方面发言,不予证实。”

  郭小芬的脑袋嗡地一下!

  “思缈完了…”她喃喃地道。

  她深知:健一公司势力可以“通天”这下绝对会调动一切力量,给市局加他们将思缈正式拘捕。

  她更明白:那些一直视刘思缈为救火者的公众,一旦知道她才是纵火者,说不定会撕碎了她的!

  她顾不得马笑中在电话那头不停地“喂喂喂”脑海里唯一回的一个问号是——

  到底是谁,是哪个浑蛋向健一公司了思缈的消息?!

  5。

  下午四点,思缈突然困倦起来。

  看她睡着了,凝和沙俪才一起刷了卡走出病房,回到医务室,不约而同地吃了一惊,只见林凤冲带着几名武警正在搜查沙俪办公桌上的电脑和文件,精神卫生鉴定中心的主任云地站立在一旁。

  “喂!”沙俪不由得大吼一声,“你们在干什么?!”

  林凤冲瞥了她一眼,不紧不慢地说:“沙大夫,何必明知故问。”

  “我做什么了?”沙俪上去拉一个武警的胳膊,“不许随便翻我的东西!”

  那个武警毫不客气地一把将她甩开,“你给我老实点儿!”

  林凤冲走上前,“沙大夫,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出卖刘思缈的信息得到的好处不少啊。”

  沙俪瞪圆了眼睛,“你在说什么啊?什么出卖刘思缈的信息?”

  林凤冲冷笑一声,“那么,昨天晚上,健一公司为什么给你的银行卡里打入十万元人民币,请你解释一下。”

  沙俪一愣,“健一公司前天找我写篇稿子,关于保健品在精神病患者康复中的作用,我写完了,他们说马上把稿费打过来,不过哪儿有那么多,只说了一千元啊。”

  林凤冲拿出一张银行出示的单据,“看看这上面的卡号,是不是你的?如果是你的,那么上面显示昨晚十点,健一公司通过电子银行给你的卡里打入了十万元。”

  沙俪接过来一看,顿时目瞪口呆,“他们…他们干吗给我打进来这么多钱?”

  “是啊,我也好奇呢。你说他们怎么不给我打这么多钱,偏偏给你打呢?哦,对了,还有这个——”说着他拿出一张照片递给她,“今天早晨刚拍的,看看上面的这两个人你认识不认识?”

  沙俪一看,照片上有两个女人正坐在一间茶餐厅里聊着什么,一个是健一保健品公司公关事务部主任王慧,另一个是自己。“这又怎么了?”她不解地问,“今早她到我家楼下找我说稿子的事情,还请我喝早茶…”

  “然后呢?”林凤冲冷冷地问。

  “然后?”沙俪还是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子,“什么然后?”

  林凤冲实在按捺不住中的怒火,把桌子一拍,怒吼道:“然后,今天中午这个叫王慧的女人就在记者招待会上说,刘思缈是幸存者!刘思缈被警方庇护!知道思缈在这里接受治疗的只有几个人,我们逐一核查,他们都和健一公司没有任何往来,只有你又收他们的钱又吃他们的饭,不是你,还能是谁出卖了思缈?!”

  沙俪呆若木,口里只喃喃地道:“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是不是你,一查即知!”精神卫生鉴定中心的主任走上来,表情十分严肃地说,“你暂时停止工作,配合林警官做好调查。”

  林凤冲一挥手,两个武警挟着沙俪就往外面走,走到门口时,林凤冲突然喊了一声,“等一下。”然后走过去,“你手中那张刘思缈病房的门卡,交给我!”

  沙俪恶狠狠地把门卡摔在地上,走出了门。

  林凤冲弯下捡门卡时,见一道阴影像斗篷似的笼罩在自己的影子上,他直起,看着一个嘴巴活像猿人般凸出的男人站在面前,恭敬而无奈地叫了一声,“桑专员。”

  桑专员一直在这间办公室的角落里坐着,不知是由于身体太瘦削,还是肤太阴沉的缘故,凝竟然一直没有看见他。此刻见了,只觉得这人周身散发着一股寒气,像从冰窖里出来的。只见他看也不看林凤冲,直截了当地说:“刘思缈呢?”

  “刘思缈还在治疗中。”林凤冲的口吻和刚才判若两人,低声下气地道,“专员,现在没有确切证据证明思缈是湖畔楼案件的凶手,能不能再拖延几天,等到她恢复了记忆再慢慢讯问她…”

  “把人带来。”桑专员的脸上毫无表情,“我带走。”

  “桑专员。”林凤冲的口吻已经近乎哀求,“您看能不能…”

  “把人带来。”桑专员还是面无表情地说,“我带走。”

  “刘思缈不能跟你走,也不会跟你走。”

  一个声音在房间里平静地响起,犹如柳枝在湖面上一拂,然而屋里所有人的反应都是巨滔天,尤其是桑专员,死死盯住了说话的那个小女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放肆!你是什么人!”

  “爱新觉罗·凝。”

  桑专员一怔,然后试探地问:“名茗馆馆主?”

  凝轻轻地点了点头。

  从凝参与到这个案子以来,林凤冲一直觉得小姑娘仗着自己脸蛋漂亮而有点高傲,直到这时,才发现与其说是傲气,不如说是霸气,那种霸气分明来自于执掌中国学生第一推理社团的自信。

  桑专员的脖子缩了一缩,他知道名茗馆馆员从中国警官大学毕业后,最低也能混个副厅长,万万不可得罪,但还是嘴硬道:“我是奉命行事,你凭什么护着刘思缈?”

  “她是我的患者,我是她的医生,在没有治好她的病以前,我不能把她交给你。”凝从容不迫地说,“我想你缉捕刘思缈,虽然是奉命行事,但奉的‘命’里未必说今天几点几分几秒以前务必将她捉拿归案,所以,劳烦你通融一点时间,可不可以?”

  桑专员很无奈,“通融可以,也要有个截止时间,总不能无限期地通融下去吧!”

  “一天半,你给我一天半的时间。”凝说,“后天一早你来这里,唤不醒思缈的记忆,你把人带走;唤醒思缈的记忆,就一起听她讲讲事情的真相——如何?”

  桑专员思忖再三,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点点头,“好吧,一言为定,后天早上,我会再过来。”

  桑专员走后,林凤冲给郭小芬打了个电话,“沙俪已经被停职审查了。”

  “这要感谢笑中!”郭小芬长出了一口气。

  正是凝的提醒,使她怀疑沙俪图谋不轨,因此拜托马笑中找几个便衣跟踪沙俪,看看她的动向。健一公司召开记者招待会以后,马笑中马上与那几个便衣联络,拿到了沙俪与王慧会面的照片,并通过查询银行系统,发现健一公司昨天晚上往沙俪的卡里打入了十万元,于是断定她就是向健一公司刘思缈消息的人。

  “不过,思缈现在还是有危险。”林凤冲把桑专员的事情讲了一遍,“凝设法拖延了一天半的时间。”

  郭小芬沉了一下道:“凝在你旁边吗?请她接一下电话…凝,我是郭小芬,实在是太感谢你了。”

  “不要客气。”凝说,“现在思缈已经回忆起许多东西,我只要再下下工夫,相信到后天早晨之前,一定可以使她恢复对湖畔楼事件的记忆!”

  6。

  挂上电话,郭小芬发了一会儿呆。旁边的马笑中埋怨道:“你也真是,思缈的消息怎么一点儿风都不给我透…”

  此时此刻,他们正坐在雷抗美的办公室里。本来,老爷子今天是不出诊的,但有几个关系户托他看病,他又不愿占用挂号患者看病的时间,就把这几个关系户统一安排到今天就诊。他去门诊楼的诊室了,留郭小芬在这里喝茶,不久马笑中也赶了过来。

  “你不能怨我。”郭小芬委屈地说,“当时我答应了许局长要保密的。”

  “答应个!现在全世界都知道思缈是杀人嫌疑犯了,咱得想想使个什么招儿把她给救出来!”马笑中杀气腾腾地说。

  郭小芬瞪了他一眼,“你《越狱》看多了?那边有凝呢,用得着你吗!”

  两个人正在拌嘴,雷抗美一脸阴沉地回来了,今天来的三个患者得的都不是什么大病,开了点药就让他们走了,“我本来还能回来得更早一点,谁知健一公司的那个什么公关事务部主任王慧来找我了。”

  “她找您什么事情啊?”郭小芬问。

  “先问我看没看中午的新闻,我说看了,她说健一公司终于清白了,事情都是那个姓刘的警官干的,然后让我开个价,健一公司想承办今年的中国健康科普论坛。”

  郭小芬问:“他们为什么要承办这个论坛?”

  “中国健康科普论坛是每年一度的、围绕科学地进行健康科普教育而召开的盛会。一般来说,承办方都是健康领域的著名药企、三甲医院,当然也有优秀的保健品企业,但是健一公司由于劣迹斑斑,一向被我们排斥在承办方之外。”雷抗美说,“马上要召开的本届论坛由我任主席,我确定的主题是‘杜绝虚假宣传,倡导科学宣教’。如果由健一公司承办的话,他们作为出资方就有很大的权利,肯定要改变这一主题。况且,现在湖畔楼的事情有所转机,他们肯定想利用承办这个论坛,彻底洗白自己…”

  “那您怎么回复他们的?”郭小芬问。

  雷抗美冷笑着说:“我跟她说,只要你们公司连续三年不要有虚假广告被工商局曝光,我肯定支持你们当承办方,否则,休想!”沉默片刻,他又问:“小郭啊,中午新闻里说的那个姓刘的警官,和你很吗?今天中午你看电视的时候,脸上煞白煞白的。”

  “她是我很好的朋友,也是个优秀的警官,更是个痴情的女孩。”郭小芬把刘思缈的故事给雷抗美大致讲了一遍。老头子一边听一边在办公室里踱着步,故事讲完时,他站在窗边,望着秋日湛蓝且高远的天空,久久不语。

  “雷教授。”郭小芬问,“您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想起了曾经见过的一个也这么痴情的女孩,三十多年过去了,也不知道她怎么样了…”雷抗美叹了一口气,“还是知青队那会儿,我和李家良一起被分派到狐领子乡,乡里有个叫乌云其格的女孩,爱上了李家良,可是后来…唉!”

  “狐领子乡?”郭小芬几乎跳了起来,“是出事的那个狐领子乡?!”

  “嗯!”雷抗美点点头,“那可真是个好姑娘啊,心灵手巧,洗衣做饭挑水拾粪就不必说了,还会用牛骨纺锤纺驼,会给小羊羔接生。她煮的骨头汤味道那个鲜美,到现在我都忘不了…在我们公社那群年轻人心中,她简直就是最美丽的金莲花。可她眼里、心里只有一个李家良,天冷了给他的羊皮袍子打补丁,天热了用酸豆腐泡茶给他喝。那年大暴雪,雪片有瓦片那么大,砸在脸上都疼,棚子塌了,马跑了,家良去截马却一直没回来,别人都说他死定了,只有乌云其格骑着马在河边找到了他,把他背进一个小泥屋里,解开衣服将他抱在怀中,用体温给他保暖,直到我们找到他们…我这么说着,又看到了她的笑脸,仿佛她就在我眼前走啊、唱啊的…”

  郭小芬注意到,老人的眼里分明闪烁着亮晶晶的东西。

  “那时候,家良在我们当中年龄最大,干活儿时比谁都下力气,盖房打井编筢子,样样都是好手。闲下来别人都喝酒打牌,他不,就捧着本书在墙角看,不爱说话,可一张嘴就比别人都站得高、想得远。‘文革’结束后,他回北京当了演员,演了几部电影,但观众反响都平平。后来他结婚了,新娘当然不是乌云其格。我偶尔和他一起喝顿酒,可从来也没听他提过乌云其格,也不许我提…退休后,他被健一公司聘用当了广告片演员,天天在电视上扯那些骗人的话,为此我找上门和他大吵了一架。我说人要有一点骨气,你那点退休金养老足够用了,你这样骗人,对得起咱们年轻时代的理想吗?可是他不听,他就是不听啊…”沉默片刻,雷抗美一声叹息,“唉,你看我和你们讲这些做什么,‘文革’结束的时候你们还没出生呢,你们不能理解的。”

  郭小芬又问:“那么,在湖畔楼出事之前,李家良找过您吗?”

  雷抗美摇了摇头,又想了想说:“你这么一问,我倒想起来了,他与我最后一次见面,是两个月前。那天我出诊完了正要回家呢,他来了,看上去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头发白得跟落了霜似的,眼珠子也特别浑浊,手里拎着一个大纸箱子,打开一看,是个洗脚盆。他说这是健一公司的产品,叫健一排毒仪,通过洗脚能把体内的毒素从脚心排出去…我很厌烦地说:我看你做过这个产品的广告,你咋还推销到我的头上了?!他说不是,就想让我研究研究,为啥洗脚能洗出绿色的‘毒素’来。我一听也好奇的,就拿回家按照使用说明书试了试,当天晚上就给他打了个电话——”

  “洗脚能洗出毒素来。”马笑中睁圆了眼,“真的假的?”

  “当然是假的!”雷抗美说,“按照使用说明书,洗脚盆里装上水之后,先要撒‘析毒粉’,我化验了一下,其实就是普通的盐,盐溶于水之后,变成了电解质溶。然后把脚放进去,启动排毒仪的按钮,这时其实就是通电了,两个电极上发生了氧化还原反应,所谓深绿色的絮状物体,不过就是氢氧化亚铁。你就是不泡脚,把盐放进水里,然后让仪器空转,过一会儿同样会出现‘毒素’的。”

  马笑中很惊讶,“啊?这么简单怎么会没人发现呢?”

  雷抗美说:“伪科学大多是利用一些简单的物理、化学知识骗人的,咱们国家的民众科学素质普遍偏低,所以骗子很容易得手。不信你就试试,比如过去农村盛行的那一套,巫师刀砍神符,神符上出现血迹,说是杀妖斩鬼了。其实神符是用姜黄染料染的,刀上提前蘸过碱水,二者一碰就发生化学反应——你现在拿这一套出来,照样会有很多人相信你真的是个大仙。”

  “那么,李家良听完怎么讲?”郭小芬问。

  雷抗美说:“他静静地听我讲完,什么都没有说,就把电话挂掉了。我再打过去,他也没有再接听…谁想他这一下竟是永诀了,唉!”

  看着老头子眉宇间两道刀刻一样的竖纹久久没有松开,郭小芬知道他心里正在为老友的猝然离世而难过,一时间不忍说话,任凭时光在这间狭小的办公室里淌。忽然,雷抗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小郭、小马,你们对湖畔楼的案子到底了解多少,给我说说吧,我只听说我那老哥死得很惨,就一直不忍再了解下去。”

  于是,郭小芬把她所知道的案情给雷抗美大致讲述了一遍,老头子听得一时震惊、一时困惑、一时哀伤、一时惆怅,叹息不已,“怎么会这样?他怎么会被人给杀了呢?”

  郭小芬说:“蒙如虎为什么要杀死李家良,警方现在还搞不清楚原因,不过现在更加令警方困惑的,是那间密室是怎么造成的,以及蒙健一等四名死者的死因。健一公司急于撇清的,就是社会上关于五行镜辐杀死那四个人的传闻。”

  “辐杀人不是想象的那么简单。”雷抗美说,“前几天有个叫郝文章的记者电话采访我,说早就知道我对虚假保健品的态度,希望我谈一谈五行镜的危害,我就对他说:我没有做过实验,不能下任何结论。”

  听到郝文章的名字,郭小芬一惊,“这个姓郝的记者在报道中暗指五行镜能杀人呢…可是他现在失踪好几天了。”

  雷抗美皱着眉头,“你们这些当记者的啊,为了吸引读者,有时候什么话都敢说。这样吧,我让我带的那几个博士生买个五行镜分析一下里面的成分。”说完拿起电话就给学生布置任务,然后又对郭马二人说:“天色不早了,咱们走吧。”

  电梯里,马笑中问:“雷教授,您估计那五行镜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这我不知道,但据我对健一公司的了解,他们生产的总是那种对人体健康既无害也无用的东西。这样一来,消费者用了觉得管用,往往是心理作用;用了没用,也不至于因为出了人身事故打官司。”雷抗美说。

  “要是检测结果证明五行镜确实无害呢?”郭小芬突然问。

  雷抗美看了她一眼,“那么如果有记者采访我,我会说:实验证明,五行镜不会杀死人。”

  电梯停在了一楼,马笑中去停车场取车。郭小芬和雷抗美走出医院的小门,站在道边一棵大槐树下等他。这里是一条小街,昏黄的路灯照得一切都恍恍惚惚的。郭小芬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雷教授,我要是您,我就不那样说。”

  “嗯?”雷抗美有些不明白。

  “您如果对记者说五行镜无害,那可就是帮了健一公司的大忙了!”郭小芬说,“我要是您,我就含含混混,让公众继续猜疑去。”

  雷抗美一下子沉默了,良久,他突然说:“小郭,我突然想起我那老哥了。”

  郭小芬一怔,“李家良?”

  “我想起他说过的一段话,他说翻来覆去,取代者和被取代者其实是一样的…”

  郭小芬没听明白,“什么…取代者和被取代者啊?”

  “如果你仔细观察一下,就会发现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在咱们国家,什么能战胜迷信?更高一级的迷信。比如说,谁能取代街头算卦?是电脑算命;谁能取代十二属相婚配表?是星座般配指数;谁能取代清宫秘方?是‘中央领导保健医生’提供的‘养生食谱’;谁能取代打血?是核酸口服;谁能取代甩手疗法?是各种神功…”雷抗美掰着指头说,“你看,翻来覆去,取代者和被取代者其实是一样的。怎样打击一个谎言?撒一个更大的谎;一种愚昧到头了,就由另一种更愚昧的东西取代它。如此周而复始,螺旋上升,原地不动——”

  砰!老人的表情,瞬间凝结着痛苦的沉重。

  一辆开着窗的小面包车呼地从他们身旁驶过,从车窗里伸出的一大的闪电般缩了回去!

  雷抗美踉跄了一下,仰面向后倒去。

  郭小芬抢到他身旁,在他与地面接触的一刹那,抱住了他的头,顿时觉得手都是黏糊糊的东西,然后,她看到鲜红的血从自己掌心淌到手腕…

  “救命啊!救命啊!”她像疯了一样大喊起来,喊声在凄清的小街上,一点回音都没有。

  7。

  “我这张卡,也交给你吧!”

  林凤冲带着一队警员在沙俪的办公桌上搜检了一个下午,准备撤了,于是把沙俪出的那张门卡,递给了凝。

  凝看了他一眼,接了过来。

  “你只有一天半的——”林凤冲看了看窗外的沉沉暮色,苦笑了一下,改口道,“你只有不到一天半的时间了。”

  凝平静地说:“足够了。”

  她送林凤冲下楼,经过思缈的病房时,发现门口除了原来的两名值班武警,又多了两名挎着微型冲锋的武警。林凤冲很惊讶,问他们是哪里的,他们说是桑专员带来的,让留下来看守刘思缈,严防她逃。林凤冲的脸顿时涨得通红,想发火又找不到借口,只能和凝重重地握了握手,“拜托了!”

  看林凤冲的背影消失,凝回到思缈的病房前,依次刷了两张卡,打开了那道沉重的铁门。

  思缈正坐在墙角冰凉的地板上,抱着那只打开了软木的暖壶,两眼发直,呆呆地看着从壶嘴里氤氲而出的热气。

  凝蹲下身问:“思缈姐姐,你还是觉得冷?”

  思缈轻轻地点了点头,“我想回家…”

  凝叹了口气,扶她坐回到病上,慢慢从她的手中拿走暖壶,放在头柜上。然后叫护士拿来晚饭,用一个小勺子一口一口地喂她吃完,再拿一块白色的小巾给她擦干净嘴。等她稍微休息了一会儿,才对她说:“思缈姐姐,事情出了一些变化,现在我必须抓紧治疗,尽快恢复你的记忆…如果顺利的话,也许后天你就能回家了。你今天下午到现在,又想到点什么了吗?”

  思缈蹙着眉头,仿佛是在午夜走进了一片没有路的森林,既焦灼又恐惧,很久才喃喃地道:“冷…湖水。”

  凝出失望的神色,不过还是照老样子,将枕头和被子叠在一起,让思缈靠着,“思缈姐姐,你放松,我们开始治疗。”她本来习惯地要拉上窗帘,一阵夜风吹进室内,虽然有点凉,但格外宜人,于是她没有起身,对思缈说:“思缈姐姐,你按照我要求的节奏呼吸:呼——,呼——,呼——…很好,你已经放松了,下面按照我的描述想象这样一个情境:你坐在童年的大树下,头顶是深蓝色的夜空,微风轻轻拂过你的脸庞,带来阵阵泥土的芳香,很安静,很安静。你抬起头,一颗颗小星星在眨着眼睛,啊,天边飘来了白莲花似的云,一朵,两朵,三朵,四朵…”

  凝的手指幻化着,仿佛是云的丝丝缕缕。

  “我从10倒数到0的时候,你就会进入梦乡…10,9,8,7,6,5,4,3,2,1,0…万籁俱寂,只剩下我和我的声音在陪伴着你——”凝说。

  思缈闭上了眼,嘴一张一翕的,没有发出声音,但分明是在念:“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对,我就是你,你就是我。”凝欣慰地微笑着,“下面,我要念一句话,这句话我将牢牢记住,永远不会忘记——重复一遍。”

  “我要念一句话,这句话我将牢牢记住,永远不会忘记。”思缈重复道。

  植入一些记忆扭曲编码,这些语言犹如麻醉药,使她在进一步回忆时,即便遇到痛苦的东西,痛苦感也会大大减轻。

  凝轻轻地说:“我是受害者,香茗一定会原谅我——”

  思缈刚要重复,凝提起纤细的左手食指,抚住了她的嘴,示意还没有说完。

  凝瞥了一眼窗外。

  黑暗犹如骨髓,浓得不能再浓。凝的嘴角滑过一抹异常毒的冷笑,“即便是我杀了人——重复一遍。”

  犹如躺在摇篮里的孩子,思缈一字不差地复述——

  我是受害者,香茗一定会原谅我——即便是我杀了人。黑暗中那唧唧嗡嗡的声音重又响了起来,和这声音混杂在一起的还有这微小的声音:劳作的在劳作,杀的在杀。

  ——托马斯·哈里斯《沉默的羔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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